“我这些天研究出来的东西都记在本子上,你有空了拿去看看, 要是有需要或者卖东西, 去找以前同我们吃过饭的刘三儿,他会带你找老师傅。”苏老板拿出一个木匣,里面夹着地契、账簿、钥匙等物, 还有制造假货的各种经验、技术。
“好。”司青颜冲他鞠了一躬。
“我替女校的所有学生谢谢你。”
“应该的……应该的……当初宝玲想出国读书, 我不让她读, 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吃了读书的苦, 但不读书更苦。年轻人不爱低头, 可是我年纪大了,先低头也说不动她, 又怕她以后想起来后悔,就想托你带封信,也在匣子里。”
“我的丧事也要托你来办, 珍宝阁的苏老板马上就要‘病逝’了。”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还活着,那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苏老板笑容中有些不舍,还有些释然。
“嗯。”
司青颜接过木匣,发现它意外的沉。
“带你去看那两万银元,要是方便的话,今天夜里你让人过来搬。”
司青颜随苏老板上了二楼, 揭开床板、地砖, 以及墙内的隔断, 里面全是明晃晃的银元。
“藏别的地儿我不放心, 每天数一遍, 挨着睡我才安心。”
苏老板破天荒地没露出肉痛之色,很是洒脱。
钱再多也是要用出去的。
“好。”
“尸体我准备好了,明天晚上运过来,后天就开始办丧事,不然天热放久了会臭。”
苏老板着急离开,把事情交待了一遍,不等司青颜保证,他又说:
“你办事我放心。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你有困难就去宛城钟楼里避一避,就说你是苏老板的人。”
苏老板接下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珍重地放在司青颜手里。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敢以父自居,但也当自己是你半个长辈,这是信物,你戴着作念想也好,收起来也好,但务必要贴身存放,别丢了。”
这玉扳指随苏家好几代人南奔北跑,越养越好,戴着也能护身。苏宝玲那儿有苏家家传的玉珠,苏夫人逝世前为她戴上去的……她很孝顺母亲,不会取下来,苏老板还挺放心。
“好。”司青颜恭恭敬敬冲苏老板一拜,被他搀了起来。
“我们都是一路人。”
苏老板拍拍司青颜的肩膀,视线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中仿佛燃起了火花。
司青颜点头,突然觉得苏老板有些深藏不露。
他会鉴赏古董,平日里是圆融的楷书,无功无过,私底下一手瘦金体写得极有风骨,草书寥落潇洒,各种字画、玉器、珠宝落在他手里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必然是家学渊源、底蕴深厚的人物。
枪支管制不严,但是枪很少,普遍是进口,高官或者军队中才有,很难流入到其他人手中。普通老板弄不到一把枪,更没胆子接连不断卖假货给日本人。
苏老板的人脉广得有些不正常,卖了这么久赝品还没被发现,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流出来。
而且他洁身自好,不抽烟,很少喝酒,更不找女人,在整个宛城里,这方面与其他商人不入。
不管如何,苏老板从来没做一件丧心病狂的事,甚至比那些嘴上说话好听的商人更高风亮节。睡了那么久的银元,说捐就捐。
很多古物造假的成本都不低,那上头的金银就是真金银,就算是书画造假也要上好的纸、墨,苏老板赚得再快,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赚两万银元。
应该积攒了很久……
“这里也不是我家乡,终究呆了二十年,一直不喜欢北方风沙大,冬天冷,现在要离开,竟有些舍不得。”
苏老板叹了口气,看了眼空荡荡的珍宝阁,更觉得孤独。
妻子已逝,女儿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只落下他一个。
“你多保重。”司青颜小心嘱咐道。
“好好好……你也是,别太辛苦,慢慢来,再瘦下去就不俊了。”
苏老板破天荒地用一种慈爱的眼神看着司青颜。
近来司青颜气质愈发锋锐,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字句简洁,举止间已有压迫感。不是那种位高权重的压迫感,是一种,从内心觉得他是正确的,并愿意跟随的感觉。
他像在发光一样。
也的确在发光。
如今天光黯淡,这样的人出现一个,就在人群里发光,叫人一眼能记住。
先前还是一个闲适从容的贵公子,这时候已经有些大人物的感觉。
他戴着一副圆框的细铜边眼镜,气质疏冷,白皙而英俊,瘦下去后更显得五官立体,一双眼睛凌厉明亮,不常笑,看上去很难接近,一与他说话就觉得他态度平和而认真,丝毫没有倨傲之感。
司青颜被他这话惹得笑起来。
他早就不在乎俊不俊了,把该做的事做成才是最重要的。
“任重而道远,共勉之。”苏老板伸手与司青颜交握,微微用了两分力。
“嗯。”
这一别,定是经年。
司青颜没急着走,与苏老板去附近的面馆吃了碗桂林米粉,这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没倒一层辣油。
苏老板说着说着笑起来,说自己的妻子做的鱼丸非常好吃,她很有诗意,喜欢收梅花雪酿酒煮茶,摘桃花做饼,还喜欢摘荷叶蒸鸡,剥莲子熬粥,晒干菊花茶……
“怎么都是吃的?”司青颜刚听还觉得确实有诗意,后来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
凡是诗情画意的东西她都做成了食物。
“是啊,不然我以前为什么那么胖?”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风靡江南的美男子,后来硬生生被她喂成了球。我想减下来,她说胖一点好,不显老,等老了自然就瘦了,身体更硬朗一些。”
“其实我知道她就是不喜欢别的女人看我。”
“把我喂胖了就没人看我了。拉黄包车的走几步就累得直喘气,我每次都要多给些赏钱。”
苏老板说起夫人来笑容真挚而幸福,似乎并不因她逝世而难过,但他两鬓生了许多白发,眼中浮出些水光,低头擦了擦眼睛。
“她身体并不很好,又忧国忧民,若是知道如今年景乱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每天发愁。要是让她陪我奔波,不知道多累,先走一步也好……安逸。”
这一顿吃完,各自回家。
晚上司青颜从司青衡那边叫了车,直接把银元拉到了司帅府,顺道取走了木匣。
口头上当然是苏老板突发急症,很是不好。
等那具易容后的尸体送来,苏老板便放心的“病逝”了。
司青颜主持葬礼,请得是上次殷司令死后主持葬礼的那个班子。司青衡出的钱,有折扣。那个葬礼班子也得了名气,各取所需。
苏老板葬礼办得很快,大概来了二三十人来吊唁,大多表情平淡,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送了许多花圈,摆满了珍宝阁两侧。刘太太特意亲自过来了一次,还落了两滴眼泪,似乎有些悔意,可能是觉得自己坑了他……
刘三儿也来了,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真有些伤心。
“少东家,你要是有什么事只管喊我刘三儿,我待您和苏爷是一样的。”
司青颜点头,并向他来吊唁苏老板表示感谢。
后头又有温惊鸿亲自过来送花圈,劝他节哀。
一直到深夜,司青颜都守在珍宝阁。
夜色极深,一位盛妆丽人匆匆赶来,在珍宝阁外徘徊许久,想进去又不敢。
她带着网纱帽,黑手套,穿着一身短至大腿中的黑色礼裙,妆容精致,唇色略深,白色狐毛披肩衬得她身形娇小,高跟鞋的响声落在静巷中分外醒目。
她神色仓惶,抿唇,显得十分倔强。
抬头看着珍宝阁这三个字,想起父亲下笔时的笑言:
“我们这里为什么要叫珍宝阁,不是因为卖珍宝,是因为家里有个珍珍宝贝……”
他那时只看母亲,气得她拿头去撞他圆滚滚的肚子,然后他才故意恍然道:
“哦,是有两个。”
母亲名字里有个珍字,她名字里有个宝字。
不知不觉泪如雨下,妆糊得一塌糊涂。
夏日的天气非常多变,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她就立在门口,站在雨中,始终不敢进去。
里面是一张用白纸写的巨大的“奠”,还有乌黑的棺木。
狐毛被雨打湿糊在身上,她蹲下来,浑然不觉,抱着肩膀,埋头大哭。
娘走了,爹也走了。
没有家了。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浇在头顶的雨停了。
她抬头去看,朦胧间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年轻人,瘦削清俊,戴着眼镜,撑着一把陈旧的大伞,握伞的手上是她眼熟的玉扳指,他似乎在说什么。
雨声太大,她哭得很厉害,耳朵里嗡嗡一团,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他又进屋拿出一件外衫,披在她身上,才隔着衣服扶她起来。
“别难过,他留了信。”
“哦……”苏宝玲呆呆的,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师姐是先洗漱一番还是先看信?”
他声音清朗而有磁性,或许是因为说话太多而有些哑,入耳像沉湖中静静绽开了一朵青莲。
“看信。”苏宝玲眼睛有点肿,形容十分狼狈,接信前先擦了擦手上的水。
是父亲的字,与他本人严重不符,华美清隽,赏心悦目。
“吾儿阿宝,为父需远行一段时日,莫悲,我们一家人自有再聚之时……有事尽管让你师弟去办,你大他几岁也不打紧,为父很赞同……”
刚开始还有些正经,后面就越来越不着调。
按照某种规律,苏宝玲从信里挑出字句,拼成了一句话——
我没死,白哭了吧。
苏宝玲悲伤的脸上挤出一个奇怪的笑,甚至还想骂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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