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关曦接了个电话,然后告诉路筠她必须得离开了。
“我是和别人一起过来的,”她解释说,“得早点回去。”说这话时,关曦有些神色不定,仿佛有什么晦涩难明的东西从那双眼睛里漂浮而过。
路筠点了点头,把一堆娃娃抱在胸前:“那这些你有想要的么?”
关曦摇了摇头,她把自己一直抱着的那只熊猫示意给路筠看,熊猫被她抱的太久,已经温热:“我有她了。”
“你还可以再拿一个。”路筠不死心。
“我只要一个,一个就够了。”
“……好吧,那我只能自己把它带回家了。”路筠无奈的将娃娃塞进双肩包,剩下几个抱在怀里,“你怎么回去?公交?地铁?”
“地铁。”关曦说。
“那我送你去地铁站。”
“不用了,”关曦摇头,“反正地铁就在前面一点——你回去吧,我们……我们下次再见。”
“网上见。”路筠语调轻快。
“对,网上见,”关曦冲路筠挥手,然后往地铁的方向走去。
路筠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怅然。
但不一会儿,这没有缘由的怅然就转换为了满足。今天玩的很高兴,还认识了新朋友,小姐姐貌美又温柔,路筠觉得心里美滋滋。此时此刻,她已经为你全忘记了某个毛茸茸的小烦恼,更忘记了自己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跑出来。在溜冰场之前的记忆仿佛已经全部丢失,路筠像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鱼,准备回家了。
路家住在城西,从德中附近走回家,就像是跨越了两个世界,一个是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城市,一个是规划混乱、老旧混杂,捱捱挤挤,野蛮生长的城中村。
路筠一路溜达一路和树下门口,打牌纳凉的大爷大妈、叔叔阿姨打着招呼,自行车哐哐当当从巷口拐出来,带着刺耳的铃声,杂乱的电线像是小孩子信手图画,不规则的分割着天空,尘土飞扬间闻见苍蝇馆子传出的香味。一、二、三……第三间是用飞扬的字体写着“路家菜”,是路筠家的餐馆,往常大开的门此时此刻正紧紧关闭,路筠纳闷的站在门口,跟正好出来倒水的隔壁卤肉店许阿姨打了个照面。
“哎,筠筠放学回来啦?”
“对,许阿姨好,我妈妈不在店里吗?”路筠嘴甜会装乖,从小到大在大人们之间无往而不利。
“今天关门早,回去啦。”许阿姨回答说。
路筠笑着跟许阿姨说了声再见,没想太多,只当今天生意不好,家里人提前回去了。
她慢悠悠地往回晃,沿途不慌不忙在小卖部买了支冰棍,往嘴里一放,转进窄窄的暗巷。其实也说不上暗巷,城中村这块到处是握手楼,楼与楼之间距离不宽,歪七扭八,这之间的窄窄道路,自然就成了所谓的暗巷,楼越建越多,其中的暗巷也随之变得复杂。
加上这城中村里的住户越来越多样,藏污纳垢,令人心生畏惧,也就不足为奇了。
路筠拐进转弯,突然听见一阵骂骂咧咧的响动,她嘴里咬着冰棒,漫不经心往声源处瞥了一眼,看见十来人正在对峙,双方用本地方言骂个不停,简直像是斗鸡,前排的推推搡搡,即将打起来。
就这一眼,她硬是看见了好几个熟面孔:陈妈家的小尾巴,后街马叔家的爱哭包……唷,都是童年玩伴呢。
她停了一会儿,围成一团的人中有人注意到了她,瞪着着凶狠的眼睛对她:“你他妈……”
为首的看过来了,染着黄毛,吊儿郎当桀骜不驯的样子,对上路筠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她嘴里还唆着冰棍,汁水唆尽了,“咔嚓”一声咬掉了一块。
黄毛突然打了个激灵。
路筠咯吱咯吱咬碎了嘴里的冰块。
黄毛站直了,凶狠道:“妈的,今天算你们运气好!……我们走!”说着火烧屁股一样从巷子那头走远了。
小弟们一脸懵逼,带头大哥跑的飞快,于是摸不着头脑跟上,不忘顺便对对手呸了几声。
剩下一群更加莫名其妙,彼此沉默对视了一会儿,也有人瞥见了巷口还在嚼冰块的路筠。
“……”
“……”
是熟人。
都是童年小伙伴啊。
路筠忍不住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想起了自己生龙活虎的童年,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流鼻涕的不流了,小哭包也不哭了,她抬起了手,准备打声招呼。
“我们走!!!”熟悉的面孔几乎扭曲,掉头就追着黄毛一群跑远了。
“……”她沉默地放下了自己还未抬起的手,尴尬地放进了兜里,不解为何童年伙伴一哄而散。
话说回来,好像自从她考上重点初中之后,就很少能和城中村这边的小伙伴碰面了吧……?女孩还好,男孩基本神隐,好像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宅男……所以是什么情况?
明明她以前可是这边的孩子王……
路筠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思考人生,不禁觉得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滋味。
等嚼完冰棍,收拾完怅然的情绪,她把背包里的娃娃一个个拿出来,抱在手中,打算给妈妈一个惊喜——她知道对方很喜欢这种可爱的娃娃。
熟门熟路拐进捱捱挤挤堆着杂物的楼道,她爬上五楼,拿着钥匙开门,刚转开门,就听见乔心说话的声音,她笑起来,钥匙都没扯下来,就抬高声音对着里面开始说话:“妈妈,我回来了——我跟你讲,我今天抓了好多娃娃回来,你看——”
说着她快步经过玄关,翻出娃娃,三步跨两步,往客厅冲,手里抱着一堆娃娃。在她的预想中,此刻的自己应该是恰到好处的停在客厅中央,举着三两个可爱的娃娃,展示给妈妈,顺便逗她开心,可是天不遂人愿,地板太滑,路筠猝不及防,往前一栽,一个前扑单膝跪下,舞台特效卡在半路上,差点就地打了个滚,好在她运动神经放大,反应极快,手迅速撑了下地板,假装自己没有这么惨,还特意举起了娃娃,一副“没错我就是故意单膝跪下的前面那个扑街的动作麻烦大家自己剪掉谢谢诸位了”的神情,从容淡定的抬起了头。
路筠:“……”
路筠:“!!!”
众所周知,有时候,丢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脸丢到了外人面前。
虽然路家很少有人来做客,甚至可以说基本没有客人,可是今天——家中的的确确,来了客人。
那是一个陌生的青年。
他的手中端着一杯茶水,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白瓷杯柄,让人分不清杯与手之间的界限。即使在路筠这种对他人长相的敏感度不高的人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是英俊的,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微敞,手腕带着一款看不出牌子的腕表,那张脸看上去应该出现在什么顶级的时尚杂志之上,显出一副成功者的漫不经心来,用微微勾起的唇角嘲笑这个被他踩在脚底的世界,用那不达眼底的笑意,标榜着某个高不可越的阶层的不动声色与居高临下。
在这个狭窄逼仄又充满着烟火气的客厅里,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路筠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家的房子,她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即使住进这里意味着从小公主变成了灰姑娘,路筠也能从墙角的蜘蛛网,写满岁月痕迹的墙壁上找到探险般的乐趣。
可是,她必须得承认,这个温馨而又家居的客厅,和这位陌生的先生非常、非常的不搭调。
不说别的,就说他身后墙壁上贴着的十来张黄澄澄的三好学生奖状……
天啊!
在这短短的一秒内,路筠的脑袋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定在原地,像是被谁施了什么咒语,而且希望这咒语可以延长到天长地久世界末日。
然而这个世界不允许。
因为动作太激烈,在滑到客厅的路上,路筠手中的娃娃已经散落了一大半,手上只剩下两只,一只黑白熊猫,一只哆啦A梦,不幸的是,就在她尴尬的卡住的那一刻,手一抖,哆啦A梦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在地上,在路筠沉默的注视下,十分活泼的往前翻滚,要死不死落在了客厅中央。
“……”
路筠绝望地盯着那只哆啦A梦,感觉自己和它一样,成为了世界的焦点。
路抗战适时地眯起眼睛,“喵~”了一声。
……并没有感觉好一点好吗!?
——不要怕!路小筠!你不尴尬!你不尴尬!你一点都不尴尬!
她扯出一个笑脸,赶紧站起来,手往后一背,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哈哈哈,你们在忙吗?那个……这位哥哥好,我是不尴尬……呸!不是,我是路筠!!”
年轻男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路进原本点了支烟,神情漠然,此刻也被逗笑,烟蒂落在地上,无声散开。坐在旁边的乔心也在笑,她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准备打开客厅的窗,让烟味散去。
“……平时业务繁忙不落家,今天回来的倒是挺早。”路进收敛笑意,冷哼了一声,说完这句,又像是后悔了似的,嘴抿成一条线,将手里半截烟戳进烟灰缸,熄灭了。
沙发上的年轻男人不由皱了皱眉。
路进年近四十,看上去倒像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全靠生得一副好皮囊。他早年是个混不吝的性格,眉梢眼角三分戾气,走出去说是道上混的都有人信。虽说这些年修身养性,脾气略有收敛,冷着脸时也不免令人发憷,路筠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看上去不那么高兴,忍不住打量了一眼端坐在那里的客人,疑心对方是什么债主,如今上门讨债来了。不知道这讨债的什么来头,居然让老爸气的乱撒气,导致她这个无辜孩子饱受牵连。路筠抓抓头,她对自己老父亲的狗脾气早就习惯了,按乔心的说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路嘴里说不出好话。”
她不生气,十分直白,又有点漫不经心,再三拿余光去瞟陌生人,猜测着对方的神秘身份:“……嗯?我以前回来的很晚吗?可老爸你之前不还在嫌我回来的早?今天怎么啦?想我啦?”
路进一噎。先是瞪了一眼路筠,又忍不住恨恨看了眼那边端着水走过来的乔心——还用猜吗?这熟悉的、厚脸皮的语调,还会是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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