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的人,已经很多了。
不同的人,从他的言行,穿着,神色,不经意就可以窥见其人心性。
世上之人,纵有一些泰山之前面不改色的深沉者,从他的行动很难看出他的来历或目的,更多的人即使有意伪装,也总有些异常流出。
仅观钟素秋举止,她的背景就显得清楚无比。
此时世人对于女子,限制颇多。钟素秋自然也不例外。
从她的衣着上看来,这位姑娘家境优渥,教养极好,但正因如此,她原本应在深闺不出家门。
此世并非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男女之见浅淡的世界,而世家女儿所受的局限更胜于寻常百姓。
世态日久,一时难以改变。
姜穆身为男儿,却并非本土之人。他的时代,让他对于男女无成见,只是,他无成见,却并不代表他人毫无成见。
即使水三娘为妖,她为女儿,在此地开着客栈,恐也常有流言。她的脾气称不上忍耐,只是为妖的思维不同凡人,才未见她有厌怒之色。
从前正在世事风俗中行过,姜穆非常明白,世人评价对于生于世之人,何其重要。
多少人皆言自己可不顾世俗眼光,顺心而为,但真正敢于如此的,又何其之少。
敢于做的人,其中多少为世俗之语一传十十传百的利刃杀死,又有多少能真正改变世人评断标准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最一般的情况下,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随波逐流。
是明哲保身。
一个逆水行舟之人,敢于在世人口诛笔伐中表立意见或者意图改变世人已成事实的思想习惯,作为这个不同的,特别的人,必然要承受来自世界对立面的攻击。
这一类的抨击贬斥,从来不分善恶。
世上纯善纯恶之人向来都少,更多是遵从着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道德标准的寻常人。
姜穆自认,其实也只是这寻常人之一而已。
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的标准,比这个时代,延后了数百年。
曾有人问他为何对妖也可以宽容……那无非是他知道,妖与人,都有同样的灵智。善与恶,都有同样的标准。
相对于几百年前人们所言的妖必杀之,姜穆通常会选择,自己用眼睛去看。
马子才坐在桌边,看着姜穆,抓耳挠腮了一阵,“陶公子……”
他念叨这么一句,原本只是无意,姜穆便转过脸看他。“何事?”
马子才嘿嘿笑了下,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水三娘扶着楼梯悠悠走下来,看马子才还没走人,眉尖一挑,“马公子,你那个朋友安公子,不是与钟家有旧么?”
马子才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嗯嗯嗯,是啊。幼舆在钟家帮忙。”
水三娘故作焦急,“那马公子还不速速通知钟家来看看钟姑娘。”
马子才唰站起身来,恍然大悟,“哦好好好我这就去!还是水姑娘考虑的周到。”
他撩起衣摆跨过板凳,一步三回头,“我、我这就去!我马上回来啊!”
水三娘笑眯眯对他点点头,马子才才十分喜乐的跑出客栈去骑马找人了。
此地距离内县还有些距离,若不是要见水三娘,生长于崂山十七八年了的马子才也不知道这外头还有这么个热闹地方,也不比县城冷清多少。
那个陶公子……姓陶,陶醉,哎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耳熟……
他左左右右想了很久,又还是觉得从未见过此人。
想不通,他也不再想了。马子才生性开朗,一向想得开,是从来不会为难自己。
姜穆他下山并无他事,只是随处走走。待马子才带钟家人接走钟素秋,此事便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至于熊大成……这具躯体血缘上的亲弟弟……
不错,姜穆感应到,不同的身体里流淌着的相似的血脉。
那一年,他死亡的时候,熊大成应该还未出生。
相对于真正的陶醉,熊大成显然生活的很好,他天真无忧,又惯会仗势欺人,在自己父亲的护佑下,毫无顾忌之时。相对于已经死亡的人,他这个生人,真的太过逍遥了。
其实,直到被埋葬的那一刻,那个孩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都没有怨恨。
他只是不解,不解原本最为崇敬的父亲为何要杀了他,要杀了母亲……
有对于死亡的恐惧,没有对那位父亲的怨恨。
赤子之心。
却终为名利所害。
姜穆垂下眸子,手中的茶盏不自觉往自己怀中移了移,看到淡青色的茶杯中一张眉眼温和的倒影,良久,才叹了口气。
斯人已逝,若非如此,他又怎会以亡者的身份知道这许多过往。
“陶醉?”
水三娘:“陶醉!”
姜穆抬起眼睛,松开手中的茶盏,“嗯。”
“你在想什么。”
认识他也不短了,从前见他,一副笑意温然模样,可未见任何忧伤之色。
“无事。”
水三娘看他许久,见他又是那般自然不过的和善模样,收了话头,“噢。”
姜穆起身。
“你要走了?”水三娘往二楼瞥了一眼,“那,钟素秋又当如何?”
“不久钟家就到了。在下留着,反而不大适合。”
水三娘:“人是你救的,你自己管。”
姜穆反而笑了,“钟姑娘毕竟是个弱女子,即便在下离开,你肯将她放在外面。”
水三娘:“……”
姜穆领着自己的酒葫芦在腰间挂好,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关于那位熊公子,若是有朝一日他触怒了姑娘,姑娘惩戒便罢,还望稍稍饶他性命。日后若姑娘有事,在下定当鼎力相助。”
即便是为父亲所伤,也未有怨恨。他,恐怕也不希望自己借这具身体,反害他的父亲。即便那位父亲,对他如此狠心。
只是,对方身负命案,显然也不适合再作父母命官。
天意究竟为他安排了哪般命运,才让那对夫妇身负命案仍如此作威作福,甚至将自己的孩子,养成这般不学无术模样。
既然如此,他便去看看,如何让他们做自己能做之事。
“怎哦?我道你是怜惜弱小,那头,嗯,熊大成又非什么好货色,更不想是能让你开尊口求情之人我看你不去训他一训已经难得了,怎的倒说我放过他了?”
“此事牵涉极多,前因后果,一言半语难以说清,姑娘见谅,日后如有机会,此事姑娘自会知晓。”
“嘁,我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摇了摇自己的手帕,看他颇为歉意的模样,摆摆手道,“行吧,既然陶公子你都这么说了,我会收着分寸的。”
又问,“花姑子也不知道?”
她突然提起花姑子,姜穆只当当日回护花姑子,让她惦记了。姜穆笑了笑道,“毕竟复杂,还未来得及说明。”
何况以他对花姑子的了解……想必她也不会对此事有兴趣。
水三娘也笑了,跟在他身后送了两步。隐隐感觉到靠近时些许有些令妖不太舒服的道法的运转,一眼看去,他袖下的手掐过了几个指诀,水三娘默默退了两步。
老实说,她活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妖怪,却实在没见过像他这么奇怪的。
他的法术,似乎是天生的妖力,又似乎像是那种令妖不太舒服的道法……
答案却也简单。
碧游宫虽大多为人称为湿生卵化之辈,但通天教主,却实实在在是为道家三圣之一。
作为鸿蒙的异物,姜穆所学所思,的的确确传自道。
世上修行之法千千万,不同的躯体经脉,最契合的心法道义便不会相同。大称为道,道之一途,经这万年发展,已逾千万。
人见他为妖。
未成金仙之境,姓名未列仙班,说是妖却也没有错处。
姜穆觉察到水三娘的避让,瞬间将不多外泄的道意收回……
到底还是因他修为不够,偶尔不查之下,就会影响到这些小妖……天地各类能量已稀薄,要时时刻刻隐没妖气,又必须按部就班不可急功近利,果然也不是容易之事…
还需去地府一趟,查查生死簿。若是妖气在身,定然闹的地府鬼魂不得安宁,便有些违背本意了。
只是去验证一番熊雄的阳寿。又非闹事,能安安静静来回则最好不过。
他方才算到仅余二月,实在有些异常了。熊雄今年不过四十,甚至不及世人人均寿命。
姜穆行动向来迅速,当即回归竹林离魂前往黄泉地府。
此世酆都归属鬼界,自然不再是那座人界之城。
不过鬼界给人的整体感觉,倒实在别无二致。
天地灰暗,鬼气阴森。
姜穆跟随着各类生魂过了黄泉路,入审判之庭时,随意寻了位鬼差,问路径自去阎罗殿了。
粗犷雄阔的黑色大殿屹立在层层黑色山峦之上,隔着此山,清晰可见审判之用的刀山火海,更远处一条长河,名为忘川,腐朽木桥,名为奈何。
桥的尽头,远不可见处,则是传说中的转生台。
殿门前的牌匾三字棱角分明,森寒凛冽之意跃于字面。
阎罗殿。
此地是六道转生最终定论之处。
为善为恶,就决定转生为人道,或畜生道 。
此中又有一套自上古定制流传的转生体系了。
姜穆特意备了份拜帖。
阎罗虽为地府之主,实质还是隶属于天庭。仙界有名者无不是天仙之上,自然高于许多地界鬼仙。地府六王虽不至于惧,但平素大家还是心照不宣秉承着友好往来以礼相待的。
姜穆修为算来至地仙,如他对于修行没有要求,当下尸解白日飞升也无不可……
阎罗殿接了拜帖,诧异了会,又翻了好一阵命簿未见陶醉之名,困惑之余也只能遣了判官相迎。
他挑了时辰,错开鬼界审判之时,阎罗正有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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