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让人踏实的人儿啊。
卓耀听得心下一荡。她原是对自己的儿子心怀几分恐惧的,她很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尹人,而尹人本人向来也不受“道德仁义”的束缚。可只要弛瑜在这里,就让人觉得莫名的踏实,好像她天生神力,镇得住一切妖魔鬼怪。
不过是个十八小儿,她的肩膀到底可以抗下多重的担子?
真不知道天若不生她张弛瑜,这人间又将会是什么样子。
“可有些事,你还是得知道的,”卓耀伸手唤她坐下,又解释道,“这些事尹人觉得并不重要,所以他大概永远也不会与你细说。或许现在对于你来说也不重要了,你已经选择了信任他。但,那是元帝年轻时的事情,你是她的孙辈,还是希望你耐着性子将当年的事听完,莫要觉得我不通情理,不体谅你二人相见之切。”
弛瑜刚坐下,忙又抱拳俯首,一本正经道:“您但说无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卓耀把笑憋下去,思绪随着讲述飘到了那遥远的过去。
当年元帝之父乃是焦桀所封“卫民将军”,张家府邸也是苓州最气派的院落。然而焦桀暴虐,杀伐过重,民不聊生,朝堂局势也因此错综复杂。
张老将军其人,也早无年轻时的血气方刚,惟愿多磕头、少说话,守一家老小安宁。
三个儿子深得老父教诲,乐得做三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但麻烦的是,军中却不乏真正想守护百姓安康的忠义之士。有一回,他们忍不住与欺压百姓的官府起了冲突。
此等重罪若传了上去,必然会被死对头拿来大做文章,张老将军花费大把银钱打点起来,又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讨好陛下,一表忠心。
他倒也不是没想过把在官府闹事的几个“兵痞”绑去京城,负荆请罪,可奈何最先闹起来的就是他的女儿张南璇。
倒不是他舍不得女儿,他是丢不起这个人。
要他如何将这个一身肌肉、半男不女的东西带到京城去?要他如何告诉众官员这大逆不道的贼人是他的女儿?他们张家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的!
很快,张南璇孤身一人跪在父亲眼前,倒是理直气壮:“父亲,南璇一人做事一人承担,若上面怪罪,南璇甘愿赴死,求父亲不要为难傻……为难李刀他们!”
张老将军气得头昏,一如既往地拿起东西就往南璇脸上砸:“你承担!你担得起吗!”
转而又去吼站在一旁窃喜的大夫人:“你是她娘!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大夫人做出一番惊慌模样:“老爷,妾身只生了三个儿子,从未生过什么女儿,可即便如此我也是照料着四姑娘的呀,四姑娘打小顽劣,做的那些事儿妾身每回儿也都是及时告诉您的呀!也是怪我,平时照料三个儿子忙得不可开交,没得空好生管教四姑娘。妾身并非德妇,老爷要打便连我一起打吧!”
南璇听得想吐:“你能别这么假惺惺的吗?你倒有空管教你三个儿子,还不是管出三个废物来?”
大夫人一听这话,捂着心口倒地便哭:“哎呀!我儿是从小体弱,习武不精,是妾身无能,不及清皓姐姐,生得出这般身强体壮的女儿来。南璇,你瞧不起我贱籍出身,骂我便是了,做什么将你哥哥们骂成这样……”
“我不是瞧不起贱籍,也不是瞧不起体弱,我是……啊!”南璇刚想跟她讲理,却被飞来的茶壶砸了一脸,好悬里面没放开水,只不过额头划了条口子,淋了一身凉茶。
“滚!”张老将军怒吼一声,甩袖便走了。
南璇知道这事儿暂时和她没什么关系了,站起来擦了把血,临走对着地上的大夫人把话说完:“我是瞧不起你自以为生了儿子就了不起,瞧不起哥哥们以为生为男儿身就可以不思进取、胡作非为。我何止瞧不起你们,我连父亲都瞧不起。”
其实这事真不怪南璇冲动,她已经忍了很多回了。
官府收税收税,收了千八百回税了,普通人家哪还能有钱给他们?交不上来钱就让人家拿家中女眷抵,南璇和军中弟兄们就是又见了那推搡拉扯的场面。
没人想给自己惹事,没人想与官府犯冲,更没人想违抗皇命——但真到了那场景下,就真明白了什么叫,气不过。
这些欺人太甚的事南璇见过挺多次了,明知一旦出手最坏的结果是命丧黄泉,所以都能忍则忍了,但这回她实在没忍住。
她把姑娘抢了下来,一拳头打在了那为首的衙役脸上,吼道:“历朝历代那里出过这么重的军税,这是要把北方八部族全部灭族才甘心吗!”
区区衙役哪里打得过她,流着鼻涕捂着脸大喊:“你……你胆敢质疑陛下!质疑天子!弟兄们都听到了吧!给我杀!”
不好意思,一起上,也是打不过她的。
南璇马步一开,拳头一握,短打衣袖下暴起一片青筋——反正都是奔死去了,不如痛快打一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在她出手之前,她身后的弟兄们抢先一步窜到她前头,把所有衙役通通揍了一顿……
所以南璇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是冲动了,但她那些弟兄却不是冲动,而是真的蠢。
从张府出来,南璇回军营去跟弟兄们吵架,说自己一个人砸进去就够了他们出什么手。
傻刀说她只顾着一个人打得痛快,也不想想大家都是忍了这么久了,谁不想痛快一把。
南璇说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们有家有口可想过家人死活。
小洋小声开口:“没功夫想那么多,大伙是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死。你做什么,大伙就做什么,有事大家一起扛。”
南璇还是吼他:“白白把命搭进来算什么一起扛?你们就不能多读点书吗?!”
吼完她就跑出去了,不然等眼泪流下来,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是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但她没有去设想,看到她出手的那一瞬间,弟兄们得是什么心情。
她怒,他们也怒。
她武功高,他们也不是酒囊饭袋。
但是他们不敢做的事,南璇却做了,救人那一瞬间,她当得起一声“英雄”。
弟兄们突然觉得,什么理智,什么皇命,全都不重要了,此时再袖手旁观,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废物。
后来,父亲花钱打点之下,这事就算过去了,但那群衙役从此便更加嚣张无度,危害四方——南璇终于意识到,一时义举救不了天下,反而会使事态愈演愈烈。
她告诫自己,若不能斩草除根,便不能再轻举妄动。于是不论再遇到什么事,她都忍了下去。
衙役们称南璇这伙人是“兵痞”,南璇他们则认为他们是“恶霸”,官、兵双方水火不相容。
渐渐地,军营之中愈发躁动,外人看来依旧是每日正常操练,内里却已经私下谈论“造反”一事。
可即便军中众人声称忍无可忍,但真正起兵之时是否真能一呼百应?
南璇不敢确定,甚至军中众人自己都不能确定,真到性命攸关时,自己是否还能义字当头。
所以,将军本人的态度很重要,只要张老将军愿意起军状、盖军符,带大军北上,军中弟兄一定誓死相随。
南璇听见这个提议时只说了四个字:“痴人说梦。”
但架不住弟兄们老在耳边唧唧歪歪,她还真去说了几回,效果显著——被骂得一回比一回惨。
最后一回被打出来之后,南璇终于确定父亲已经彻彻底底是个老废物了。
她决定另想办法,也是那一天,她看见被傻刀引进府中的花旦乐萤。
“乐萤?”弛瑜重复着卓耀说的这个名字。
卓耀点头:“她是我的母亲,尹人的外婆。若你现在出去,问问苓州的老一辈人,便会发现无人不知这个名字。她当时是苓州最有名的花旦,张老将军花了大把的银两买下了她的身契。”
弛瑜将腰间雌匕拿出——此行身后背长刀过于显眼,她便只带了匕首出来——匕首上赫然一个“萤”字:“这匕首与她……可有联系?”
卓耀摸了摸匕首上的刻字,手有些抖:“方才我所说的傻刀,也就是李刀,他的父亲是当时有名的铸剑人。这匕首,还有那把长刀,都是元帝早年托李刀父亲所铸。长刀她自己留用,短匕送给了乐萤。”
弛瑜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她不太确定,遂又道:“晚辈曾翻看元帝妃子的肖像绘本,见得有一乐妃,有一萤妃……”
“是了,乐妃是当年乐萤近身伺候的侍女阿珍,萤妃是乐萤的孪生姐姐流萤。乐萤死后,此二人皆孤苦无依,元帝将她们纳做女妃 ,赐她们半生富贵安宁。她为乐萤打点好了身后的一切,让她能放心地去,当然,也包括为我建造了慕金楼这个容身之所。”卓耀摇摇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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