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重耳也不愧是甄王府的府兵兵长,听到此处立刻反应过来——尹人是想借此喷孟广毅一身血。
但既然尹人从未试图与他商议,就说明尹人没打算留他重耳的命。
而这个用来得孟广毅信任、再刺杀尹人、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人,明明不一定非得是重耳,随便一个府兵都可行——可尹人偏偏就选择了他这个兵长,这说明尹人想脱离他们甄王府府兵的掌控。
他想单干!
重耳都快忘了愤怒,他只觉得不可思议:“你疯了吗?你以为你害死了我,我的手下还会听你的吗?你既不忠,难道我就不会把你的身份全都抖出来吗?”
尹人冷笑:“我的身份?我倒想听听,你们给我编了什么身份?”
孟广毅终于明白了个大概:“我知道了!是你们两个用计害我!”
重耳也终于不再在孟广毅面前装样子,一把打开他揪住自己领子的手,用剑指着尹人道:“好!你想听,我便说了。你原是京城慕金楼有名的花旦,被女皇帝看中,纳作男妃,不堪受辱帷幄之中,遂与女帝的死对头甄王相商,共敌女帝。因你相貌与焦桀有几分相像,前朝宰相夏轲曾要你假扮庆后裔,讨伐张氏皇族,你将计就计应下,实是要在斩杀女帝后将义军动向全数告知甄王,由甄王出兵镇压,助甄王名正言顺称帝!”
重耳什么也顾不上了,整个营地都是义军,他刺伤“少主”,有目共睹,横竖是活不成了,但临死他要拉这卑鄙小人一道:“甄王为保你安全,将我等府兵借予你,如今你异心既起,我便为甄王清门户!”
整个营地开了锅,士兵纷纷拔剑四下提防,好像自己身边的每个弟兄都可能是朝廷的奸细。
信息量太大,连戚友山都有些消化不过来,他原近身关切尹人伤势,此时也抬头去看尹人的表情。
但尹人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对孟广毅、重耳怒道:“你们血口喷人!我虽胸无大志,却也不是那不仁不义无耻之徒!咳咳、咳!”
双方各执一词,一边是重伤在身的少主,一边是一向不容人的首领,究竟是假的庆后裔,还是首领过河拆桥?
夏轲听重耳说话激愤异常,暗自思量重耳应当以为事实真是如此,尹人怕是真去过甄王府,故意让重耳产生这种误会。
他再次用拐杖敲着地面道:“辰儿是我看着长大,难道自他小我便知他长大后会与桀帝陛下相貌相像?!你真是一派胡言!”
而孟广毅则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尹人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故意放走金埠的百姓、故意挑拨孟广毅和戚友山的关系、故意不让碰金埠女人搞得军心浮躁——这些一下子都有了解释,而且,庆后裔?
“张南璇攻入皇城之时,明明将所有皇子、皇女都杀光了!”孟广毅像刚想起来似的惊呼,“敢问夏老先生,张南璇血洗皇城,为何偏偏放过卓耀公主?如果是没找到公主,那为何不布告通缉,反而昭告天下已屠尽焦桀子嗣!这一切都说明,我们眼前的庆后裔确实是假的!”
比起庆后裔假不假,戚友山却更在乎重耳方才说的义军中混有朝廷的人。眼下一切尚无定论,怎能贸然以此混乱军心:“孟头领莫要着了小人的道,此人若真是朝廷的人,口中有几句实话都未可知!”
孟广毅却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原本军中人人高喊反南复庆,好不容易熬到因着金埠一役这焦尹辰失了军心,又逮着今日这局面,他是生怕这小子受的伤不够死透的:“实话?即便不管有几句实话,我们这位少主在金埠做的事又真是自己人应当做的吗?大伙!把在金埠对自家兄弟动刀的那些人都给老子揪出来,十有八九就是他带来的甄王府府兵!”
重耳闻言心下一惊——他从未想过将他的手下牵扯进来,但方才情急之下竟口不择言说了出来。
看来今日,是真要血流成河了!
然而话音刚落,人群中跪下一人:“首领明鉴!小人河西廊野人,那日只是奉命行事,可不是什么府兵啊!”
紧接着三三两两地有人跪下——“岭南尉坊人!”“小人领南郁州人!”“奉命行事!”“河东晴陵人!”“不敢违抗命令!”“冤枉啊”这样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
然而重耳定睛一看,跪着的竟没有一个是甄王府府兵!
他看向尹人时,几乎连脖子都是僵的——他终于知道这里头水有多深了,他终于知道尹人为什么不畏惧他这个府兵兵长的威胁了——原来他自己带了人!现在跪着的,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人!
那他为何向甄王府借府兵?
重耳原以为自己知道尹人所有的秘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同时,人群中的府兵略略松了口气,他们原以为自己逃不过了,不想竟有这么多人顶在了他们前头。
孟广毅大喝:“是不是冤枉,一审便知!来人,都给我绑起来!”
夏轲在一旁暗自心中一紧——这都是慕金楼的人。
夏轲知道尹人是怕甄王府的其他府兵被逼到绝境,也站出来作证,所以用慕金楼的人顶上来,但甄王府的府兵受不得审,慕金楼的人也受不得审啊。
倒不是怕他们受不得刑,而是这些信口胡诌的出身一问便知是假,他们从小在慕金楼长大,哪里知道京城之外的事儿呢?
尹人还在戏里演着,挣扎着起身,叫道:“孟广毅!你不是只想我死吗?你大可以冲着我来!不要为难他们!”
“你也别急!他们要是有问题,你也躲不过!”孟广毅真觉得今天是这些日子里过得最痛快的一天。
“我儿躲不过什么?”男人们的咆哮呼喊中,就这么窜出来一个浑厚庄重的,女人的声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间安静如鸡。
尹人看着那人身披“红霞金衣”,头戴“赤子金冠”而来,整个人又栽回地面上。
演戏太累了,终于能换个人演了。
夏轲耄耋之年,今晚一波接一波地受到惊吓,几乎是看见来人的一瞬间便跪下道:“卓耀公主!”
其他人也惊住。
这女子,四十上下,风韵犹存,比起少主,更多像了几分焦桀。
哪怕夏轲能恰好找到这样与焦桀颇为相像的母子二人,也无法保证找到这样举止端庄、仪态高贵的女子;哪怕这女子天赋异禀,真能被调训出这般气场,可这焦桀赐给贵妃娘娘的“红霞金衣”、“赤子金冠”,世间总没有第二样了!
原本夏轲的一家之言,原本士兵的将信将疑,原本或真或假的身份,就此有了实锤。
少主是庆后裔,千真万确了!
“参见卓耀公主!”营中兵士纷纷跪地高呼。
没跪的只有二人——孟广毅和重耳。
重耳心中的“真相”再次被击碎重塑。
他真的是庆后裔。那当初甄王是怎么会相信他的?为什么受了他的骗?为什么借兵给他?
重耳没看见甄王与尹人相商的场面,所有的事都是甄王告诉他、命令他的,那难道是甄王骗他?
重耳再没有别的话要辩解,他只看着尹人,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人血已止住,露着雪白的胸口,白衣被染成红色,紧紧贴在身上。
此时他说话时,很显然少了许多演习的成分,只是用最真实的面貌笑笑道:“你与孟头领合谋陷害我,或者你这个朝廷内奸信口胡说挑起内斗。这就是真相。”
与此同时,捱不过内心自我谴责而折返回来的戴武戴舟,在临近的小山坡上目睹了一切。
他们经历了剧烈的心理斗争,终于还是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支义军垮掉。他们明知真相,若此时做了缩头乌龟,那今夜葬送的人命,就都该算在他们头上。
“那咱们还做什么人!”戴舟最终决定回来,哪怕无济于事,但求无愧于心。
他把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理了理,准备了足够的措辞,希望可以说服孟首领和大伙,结果他们来到小山坡时,看到的就是重耳飞出来那一幕。
戴舟牟足了心气,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出去言明“真相”,却不想真相竟被重耳抢先说出来了,而且重耳知道的比他们还多。
他俩就差在山顶上鼓掌叫好,只乐呵呵地等着看尹人和夏轲打算怎么圆,然而卓耀公主出来后,他俩彻底崩溃了。
原来,尹人是真的庆后裔,他对甄王也不是忠心的。
他们看着众人对尹人和卓耀公主伏地而跪;看着公主一番辩解,气势如虹滴水不漏;看着重耳辩无可辩,大笑三声吻剑自尽——如果刚刚冲出去的是他们,现在被逼自尽的就是他们二人了。
重耳死得太冤,死前遗言也甚是怨毒:“焦尹辰,今日重某无话可说,但死后,必竭尽所能化作厉鬼,咒你容颜腐化溃烂,咒你聪明皆遭反噬,咒你挚爱死无全尸!”
狠厉之声响彻云霄,鲜血四溢宛如符契。
“你挚爱应当不是我吧?”卓耀公主怯怯问尹人。
以尹人被害重伤为由,卓耀将他、田韦、沈嘉和夏轲都带离了义军营地。
此时,五人两轿,田韦驾一辆,沈嘉驾一辆,尹人、卓耀都不想与夏轲同轿,只好凑活了一辆。
尹人刚换掉血衣,正心烦意乱——咒他点什么他倒不在意,但咒到了小瑜儿头上,他倒是会有些烦闷的:“你再多话,就去和夏轲坐一辆。”
卓耀一副放了心的模样:“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我可不想死无全尸——所以咱们现在什么安排?”
人都会越来越像最爱的人,卓耀讲话也越来越像周老道,所以小时尹人只是不愿意叫爹,现在连娘也不太想叫。
“在前面城郊驿站停靠,卸马。”尹人说着用银针从胸口浅浅的伤口里勾出一缕薄|膜——那是他用来伪造重伤的血迹,所残留的血袋膜。
尹人的安排,自然也没人说不。
在驿站卸马后,一匹交给沈嘉,一匹交给田韦:“沈嘉去谷城青山客栈,将那昏睡的镖局的女子带过来。记得出城时顺便把义军人数、位置告诉守城官兵,说仔细些。”
沈嘉咽了口唾沫,抱拳道:“是!”
“我看见戴家兄弟方才在营地附近的山坡上,现下应当尚未跑远,田韦去把他们……”尹人说着顿了顿。
田韦、沈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们看见尹人长叹一口气。
挚爱死无全尸。
“好吧,”尹人像是做下了什么妥协,“田韦去谷城,沈嘉去灭口戴家兄弟。”
如果田韦去做,他必定按尹人所说,痛下杀手。
但如果是沈嘉,倒有可能对戴家兄弟手下留情。
戴舟这人,聪明且有反心,若日后真与弛瑜为敌,想必也是棘手的对手。所以保险起见尹人其实不想留他的命。
但想想重耳的诅咒,尹人终于决定开始积德。
三日后,少主血衣送至义军营地,来人称少主重伤不治故去。
同日里,谷城大军一举剿灭集沙岸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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