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小说:不戏言 作者:由天
    廷王早知弛瑜此来山中,绝不再是如以往那般找他话家常的了,弛瑜要他出面主持殿试,倒也没有令他过于惊讶,只是弛瑜竟还盯上了他的两个儿子,这倒真出乎他所意料。

    他自己的儿子他很了解,深知比起山下的纨绔子弟,弛砚、弛泉的文韬武略都实属上乘,但他不明白的是弛瑜是什么时候看上他们的。在廷王的印象里,弛瑜寥寥几次来荆山,都只有着被连连戏弄得灰头土脸的份儿,她脾气太好了。

    “陛下,您不仁慈。”行了礼后,廷王如是道,“您始终渴望山间野趣,却要将他们带进朝堂,您知,我知,那从来便不是什么好地方——若陛下仅是想逼我主持殿试,那大可不必如此,我为陛下走一遭便是。”

    廷王神色并不严厉,甚至已经有了为人臣子的恭敬,然而弛瑜却仍是心底一个轻颤。亏欠了便是亏欠了,哪怕廷王真的嗔怪起来,她怕是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舅父,朕倒也希望二位堂兄是纯粹的酒囊饭袋,但他们便生不是,这您应当再清楚不过。如今大厦将倾,与其要他们事后捶胸顿足,于乱世中流离一世,不若让他们投身此间,一展抱负。舅父当知,若他们二人真无心趟这浑水,便没有人能从您这里将他们带走,朕也不能。您当真觉得以二位堂兄的才智与气魄难以对付这山外的人间吗?平心而论,若他们是朕之子,朕一旦铁下心来让他们永远守在山中,便不会让他们读书识字,更会告诉他们山外无人,您没有这么做,怕也是对自己的孩儿有所期待吧?舅父需知,您的孩子们,正在回应您的期待呢,他们从未迟疑过,自己究竟为何而读书。”

    其实一直以来,廷王待弛瑜都是温和的,他很清楚自己有多欣赏这丫头,甚至若弛瑜的婚事迟迟不定,把自家的老三弛归送给她当王妃也未尝不可,反正他也不缺儿子。然而就这么一个人,听完弛瑜方才那番话,竟突然面色一沉。

    弛瑜敏锐地觉察到了,飞快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值得舅父变脸的话来,便只好抱拳道:“荆山之中无皇帝,若瑜儿失言,舅父斥责便是。”

    廷王似乎这才觉察自己的心思显到了脸面上,立时眼角一皱,又是那温和的模样,只比弛瑜更深地躬下身去,沉声道:“陛下所言极是,荆山仍是人间山,是老臣糊涂。陛下虽年少,然胆识气魄是老臣远不能及,承蒙陛下信赖,从今往后臣一家老小的命,便是陛下的。”

    弛瑜早知从登基起,天下便是扛在自己的肩头了,但是这种切切实实几十条人命压过来的感觉还是让她略微窒息了一下:“舅父宽心,朕定当竭尽所能使大南不至倾覆。二位堂兄愿从朕出山,又何尝不是朕承蒙他们二人信赖。古来贤者出世多有顾忌,而朕首先可为二位堂兄许诺的,便是他们此番伴君,绝非如伴虎。”

    其实当时确实并非弛瑜说错了什么话,只不过她那句“若他们是朕之子”的假设在廷王听来分外心悸。

    他没想到弛瑜会去试探自己的儿子,因为此前弛瑜每每来到荆山,都只是与他这个舅舅彻夜长谈。林易对这个女儿视若无睹,先帝虽宠溺女儿,母女之间却始终多有隔阂。至于刘晋,侍主不忠,冥顽不化,他巴不得将这个皇女教成一个无能鼠辈,至于魏夫离就更不用想,一介武夫罢了。可以说,真正能以长辈身份与弛瑜引经据典、畅谈古今的便只有他这个舅舅了。十几年间,廷王与弛瑜见面不过寥寥数次,却也是看着弛瑜从茫然拘束、疑惑万千,到镇定自若、语出惊人,再到如今心有城府、肩负天下。

    而自己的两个大儿子呢?大了人家小姑娘几岁,还是只晓得泥地里摸爬滚打,从来听不进长辈半句话,好在天资不算愚笨,这才刚刚学出了点苗头来。

    其实廷王对天下是多有歉疚的。大南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躲了起来——或许是舍不得与妹妹手足相残,或许是怪元帝对自己毫不信任,或许是依旧束缚于忠孝礼义,又或许是他打从骨子里厌弃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但是,他没有去争取王位,而选择带着妻儿踏入荆山之时,他对后世将发生的一切是明明白白的。

    他知道这江山妹妹守不住,知道女子的地位会低入尘埃,知道大南总有一天内忧外患,从宫里传来诞下皇女的消息时,他就知道这孩子活不长久。

    自己为何能心安理得、顺其自然地躲起来呢?自打弛瑜登基,他一直在回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他却记不起来了。

    他又去回忆自己同弛瑜说过什么——关于时事,关于政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些话无异于是在告诉她大势将去、覆水难收、皇女必死。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足够强大,既然这孩子已经隐约理解和接受了这些,索性便不再加以粉饰欺瞒,只不过出于怜惜,说出来的话往往也点到为止。

    事实说明,弛瑜确实很好地接受了这一切,从没有人告诉她世间是美好的,这有利于她平和地接受自己的死亡,接受自己不能做、也不应做任何事的事实——廷王曾以为,自己已经为这个可怜天妒的孩子做尽自己所能为她做的事了。

    但是她却还没有死,她活下来了,甚至想借由重启女官力挽狂澜,她要做一切他这个长辈、这个男人当年没敢做的事,而且做得有模有样。魏夫离从猝然离京到佩剑上殿,刘晋、季平接连告假,女官不计前嫌鼎力相助,如今他这个舅父也有所动摇,这是为何?逃不出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他因此觉得羞耻、觉得屈辱,他不知弛瑜这条咸鱼为何突然想要翻身,但他知道弛瑜的内在已经强大得可怕,若能成事,势必盛名远超元帝,一呼百应,名垂青史。

    这样的英雄,他愿意辅佐。

    弛瑜此番相邀,碍于家族,他思索良久,而最终他想通的是,哪怕招来灭门之祸,他仍愿辅佐。

    那既然已经豁出去了,为何得知弛瑜去见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他还会觉得心中憋闷,甚至想要阻止呢?为侍明君而死,实为大幸,他是真为儿子们担忧吗?

    弛瑜离去后,那句“若他们是朕之子”久久回响在廷王耳畔。他才意识到似乎自己潜意识里将弛瑜当作了平辈人,如此沉着,如此贤能,如此多智,全然不像一名十八岁的女子。自己那两个未成气候的孩儿,如何配辅佐于她?

    他痛心英雄年少、真龙寡助,竟要求助于两个毛头小儿。但更为悲哀的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两鬓斑白、形容枯槁,而弛瑜还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般,年轻力壮,未来可期。

    “我耽搁了太久了……”空荡荡的前堂内,廷王喃喃道。

    他曾在最为身强力壮的时候因一时怯懦背弃了一切,如今他想重新站起来,偿还他所欠下的,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以为为时未晚,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老了——连自己的儿子都已经可以被委以重任了。

    史书只会记得元帝传位不慎、政策过急,先帝昏庸无能、毫无作为,而对他廷王,只会是一笔掠过,任何一名史官都不敢将“无反心”这三个字记为过错,他也一直为此心安理得。这一刻,他终于发觉自己对不住的何止大南,何止枉死的女官们,他还对不住这不得不扛下大南江山的年轻的女陛下,对不住自己囫囵而过的大好年华。

    总之后来,弛瑜这一趟出行,满载而归。老的套住了,小的也套住了。

    她也忘了当初是先想着拿弛砚、弛泉威胁舅舅,还是先想着让二位兄长为自己所用来着,心里是过意不去,但也无可奈何,都到这一步了,没有收手的道理。

    下山时弛砚、弛泉各只带一名随从,老实得跟孙子似的跟在弛瑜身后,弛瑜没提他们当年把她推下河、抹得一脸泥这些事儿,但他们自己没忘。

    出了那道将他们禁锢多年的防线,说不兴奋是假的,说不紧张也是假的。

    弛泉深吸一口气,将脚踏在了山下的土地上,踏实了,又抬头四下看去。

    弛砚看他这样儿忙悄悄拉了他一把——他们是出来做事的,不是出来玩的,陛下身边本就没什么人,刚得了他俩便见着他们这没见识的模样,心得有多寒啊。

    弛瑜本人倒是不在意——她一路无言,是心里想着事儿,根本无暇顾及兄弟二人此刻的心境。只是阿阳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她这个从小混迹于繁华街巷、又在皇宫中待过些许时日的姑娘,难免有些瞧不起这两个初出荆山的“乡巴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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