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登时直了眼,忙使眼色让两个姑娘招呼别人去,自己伸着脖子凑近弛瑜道:“小公子,您找这位公子作甚那?”
这老|鸨前襟开得有些大,弛瑜顺着眼不敢看她:“我与他乃是好友,来带他回家。”
老|鸨闻言一边将桌上的金子划进袖子里,一边堆着笑道:“我懂,我懂,刘老爷也差人来找过几回。这位少爷啊,在二楼中间那间,不过咱们是做生意的,公子你也不能难为我们,待会啊您直接上去踹门,就当是您挨个间找来的,跟咱们可没关系。”
弛瑜闻言一抱拳一低头,道声“多谢”,转身便上楼去了。
她本是想好了按老|鸨说的上去就踹门,但站在门口还是犹豫了——这要是真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多不好啊。
弛瑜思考了一下,抬袖遮住眼睛,然后抬腿冲着门栓处就是一脚。
门应声而开,门栓被踢坏了,一根木头棒子直飞到衣柜底下去。
刘子伦对这动静司空见惯,躺在床帐中吼道:“都给我滚回去,今晚谁也别想让本少爷回府!”
弛瑜静了片刻,依旧以袖遮面,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开口道:“我也不行吗?”
弛瑜是怕被旁人听见,才没有自称朕。与刘子伦之间的界限,她从来划得一清二楚。
她这次没有用男子腔,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帐中的姑娘听不真切,忙问子伦道:“是夫人?”
子伦僵了一瞬,而后坐起身来拢了拢衣衫:“我倒宁愿是呢。”
他也不管自己仅着亵衣、身边的娼|妓光|溜溜一|丝|不|挂,便“唰”得把床帐拉到了一边,却见得弛瑜正恭恭敬敬地遮着眼。
“谁让你动我的衣服了?”子伦坐到床边,一边穿靴一边瞄着她。
弛瑜依旧不嫌累地举着胳膊:“我自己的衣服……不方便穿,方才从公主生辰宴上出来,便借了一件。你若不喜欢,我便差人做件一模一样的送到府上。”
“我喜欢得紧,这件衣裳你穿过的,那我便再也不洗了。”说着话,子伦便已走到弛瑜身前,握着她的腕子让她将手放下。
弛瑜以为他穿好了衣服,便缓缓放手,放到一半却见眼前一片白花花,忙又将手抬起来:“如此不可,你我已非小儿,衣衫不整相见,不成体统。”
子伦心里一阵不耐烦,想把那碍事的胳膊拽下来,奈何力气不及弛瑜,只好转身道:“行行行,我去穿外衫。”扭头又见那娼|妓还趴在床边张望着,便撒火道:“还不快滚?想三个人一起?”
这姑娘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忙系起肚兜胡乱拿衣服一裹,道了声告退便出去了,与弛瑜擦肩而过时还略微打量了一下——单眼皮高鼻尖儿,嘴唇薄得像层纸,由内而外透着股俊俏气,若不是肤色暗了点,还真像个女孩,怪不得能让这子伦公子魂牵梦绕的。
弛瑜能感觉到这姑娘正盯着自己,但她不敢回看,拿袖子把脸遮得更严实了点,对这姑娘微微一低头。这姑娘没想到弛瑜会向她行礼,愣了一下也忙欠一下身子,然后溜走。
其实有日子没练武,弛瑜的肤色还回白了点,再早些日子她怕就是彻头彻尾的麦色了。
子伦悉悉索索穿好了衣服,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回头望她:“你跟个娼|妓行什么礼。”
弛瑜知道他这是穿好了,便也放下衣袖走过去站在桌边:“笑贫不笑娼,能在这世间活着,本就不容易。”
“算了吧,你又何曾笑过贫?”子伦说着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这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除了酒气,还有一股很重的、弛瑜没有闻过但是想也知道的气味。
她才发现子伦已经有些醉了:“你喝了多少酒?”
子伦凑近她嗅了嗅:“你不是也喝酒了吗?”
“朕没醉。”
“臣也没醉。”子伦说着“咯咯”笑出声来,“张弛瑜,你真的是个奇人。”
弛瑜忽略他的调侃,也不在意他在这儿直呼其名,总归就是各说各的呗:“你喜欢那姑娘?”
“你喜欢皇后?还是喜欢那个尹妃?”
弛瑜僵了一下:“现在说的是你的事。”
子伦又倒了杯酒:“我喜欢的是你,所以得一起谈。”
弛瑜把他那杯酒按下来不让喝:“朕以为你与朕之间的事,早已解决了。”
“何时解决的?你给我赐了个丫鬟,这便解决了?”
“从你不愿入宫为妃时,便应当解决了。”弛瑜皱起眉头纠正他,“而且她不是丫鬟,她是大南的第一位公主。你是大南的第一位驸马,这于你应是殊荣。”
“谁都知道不过是个立了功的丫鬟。你瞧这花街,有哪家妓|院是不敢让我这个驸马进的吗?”
弛瑜撩了下摆,坐到他对面去:“你说过接受赐婚。”
“可我没说过成婚后一定会待她好。”子伦挣开她的手,又将这杯饮下,“我以为你登基后会忙得无暇管这些事,看来你还是太闲了。”
“朕也就来这么一次,若是无用,日后也无暇再管了。白绫二十多年来过得坎坷,也早过了女子的适婚之龄,如今能以公主之尊嫁入刘府,于她已经是最好的去处。只是你们二人是朕所赐婚,若真一直如此下去,总归不是圆满。”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呢?”子伦倒起第三杯酒,酒壶已经端不稳当了,“我始终不明白,你满脑子都是成全旁人,你自己的圆满谁来成全呢?”
弛瑜在他喝下去之前将酒杯抢了过来:“因为朕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至于会成了你这副样子,所以圆不圆满对朕来说无碍。子伦,如今你还记得少年时的那个刘家三少爷吗?”
弛瑜语气其实并不严厉,只是这话一结束,便见子伦手撑着额头,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
弛瑜一怔,忙递了帕子给他:“朕说得重了……你也醉了。”
子伦没接,作为一个男人他还不想用女人的帕子擦泪,胡乱用手抹了一把,侧过脸不想她看见:“你是觉得我没用?”
弛瑜微微叹了口气:“朕只是不想你永远这样下去。朕记得从前你总是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目光坚毅,似有星辰。你从不屑于朝堂上的钩心斗角,也不屑小人的阿谀奉承,结交正人君子,互为知己好友,互相坦诚相待。子伦,你的才能不在朝中,金石玉器琳琅满目,并不及一颗赤诚之心珍贵。”
“陛下说笑了,如今我身边还有什么朋友吗?”
“先帝离世的那段时间他们必然会对你有所疏远,那是顾及满门性命不得不为之,但凡不伤性命,他们定会尽其所能帮你渡过难关。而如今他们不在你身边,怕是你将他们拒之千里了吧?朕除了你与子仟,身边没什么真正算是朋友的人,可你不同,愿意为你分忧的朋友多得是。他们曾疏远于你,必然对你有愧,你若不主动与他们言和,他们也无颜面继续同你结交。而你若真就此弃了这群朋友……那便真不是君子气度了。”
弛瑜说罢也将刚抢过来的酒饮尽,用指腹摩挲着那杯沿,良久又道:“你与弘玲公主的事……是朕欠妥当了。你曾一眼看错,对朕有所错付,朕却将自己曾经的婢女许给你,你心有不甘也是在所难免,可公主是无辜的,你不必苛责于她。朕愿你能与昔日好友重归旧好,也能与公主相敬如宾,除此之外你若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要求,大可与朕提。”
“若我……”子伦闻言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下去。
弛瑜殷殷看他,口上不说,心却急得不行——只要他提得出要求,事情就好办。
“若我愿意做你的妃子,你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泪水又落了下来,刘子伦知道自己早已酩酊大醉了。
“你……”弛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说我从前总春风满面,那是我坚信我与你最终会在一起,从得知朝局开始,我便不能了。你说我怀赤诚之心,不囿于朝局,最终我却依然为朝局所困,再不能如从前般坦荡了。”瞧见弛瑜的反应,子伦笑笑,也不挣扎了,只是那笑真的比哭还难看。弛瑜再次将帕子递上,子伦看了看,终于不再拒绝,接过来擦了擦眼睛:“你与我提起赐婚时,我以为自己能接受,可如今看来这日子太难熬了,或许比入宫为妃更折磨人。”
弛瑜见他也是随口一提,终于松了口气:“绝不会。公主是真心喜欢你,于你而言,不论是看地位,或是看情谊,也确实没有比公主更好的选择了。”
子伦看她这样子,有些想发笑,但现在是真笑不出来:“你这人怎么总灭自家威风,别人说也就算了,你这个皇帝也觉得男子为妃是耻辱?”
“谁为帝,谁为妃,这无甚打紧,朕以为耻辱的不是男子为妃,而是与其他男子共侍一妻。”弛瑜纠正道,“同样历朝历代女子共侍一夫,也应当觉得耻辱,只是天下人习惯了,女子们也习惯了。朕倒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就如你不屑朝局又囿于朝局一般,朕也终究不能幸免。”
话毕,子伦突然觉得自己听了番不得了的言论。
说出这种话的人,只怕自己十辈子也赶不上吧?
弛瑜从来都是三言两语将他敷衍掉的,这怕是她头一回真正掏心窝与子伦说了次话——因为她有求于他了,她的公主是他的妻子,她想让他待这位公主好。
真像是嫁女儿。
弛瑜不知子伦为何望着自己不说话,便只尴尬地轻咳一声,又道:“说正事。除了方才那句玩笑话,你可还有何要求?”
“我试试吧,”子伦吐了口气,此时酒也清醒了些,“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我试试好生待她,也会去约见我那些旧友,可张弛瑜,你确实也要应我一事。”
弛瑜忙道:“但说无妨。”
“你给我一句实话,过去这些年里,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弛瑜静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子伦,你于我而言亦兄亦友,我对你,多得是敬慕、羡慕,至于爱慕之心,是万不敢有的。”
弛瑜从墙头翻回刘府时,已是子时过半了,正是宴罢时。
她一边与白绫说着去门口看看谁回来了,一边换回了龙袍,戴回了龙冠。
白绫明白弛瑜的意思,立刻便去了正门,见得子伦正在门前送客。
他面上带着笑,熟练地与人客套着,解释自己为何此时才现身。有人称赞公主明艳动人,他笑着应和,有时又见了他那些昔日旧友,也是一笑泯了恩仇。若不是那一脸的疲惫和一身酒气,倒真像是回到了从前模样。
察觉到白绫在不远处看他,他敛了敛笑,招手要她过去,白绫便忙站到他身边,他负责说话,白绫负责微笑点头。
今日白绫的华服确实是照着子伦的喜好做的,那句“明艳动人”如今看来也不全是客套。子伦反反复复在心里捣鼓弛瑜那句话——她是无辜的,试着待她好;她是无辜的,试着待她好。
弛瑜在不远处与老国舅客套,余光瞄着大门的方向。
在常人眼中,或许尹人给人的感觉更清冽,子伦给人的感觉更华贵,但弛瑜越来越觉得不然。
尹人远比他看起来一袭白衣的模样浓烈得多,他敢爱敢恨,离经叛道,骨子里有种冲破一切的直接和暴躁;而子伦看似逍遥,却更容易困于世俗,顺从于条条框框,也因此做到了世人眼中的行得端站得直,为君子,同君子游。
弛瑜知道自己对子伦的感觉早已淡了,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现在只对尹人有,尹人轻而易举便能让她面红耳热,那是她心头一颗朱砂痣。但是那些看见子伦便心中小鹿乱撞,连多看一眼也不敢的日子,也总归是忘不掉的。
那是永远留在过去的一抹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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