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头闻言便在外面蹬了几下墙壁想要翻墙进来,却被侍卫揪着领子提溜了下去。
尹人在这边只听见外面那小丫头嚷着要侍卫放开她、还有侍卫质问她是谁想干嘛的声音,本来倒也没想管,但转念想想这丫头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会自言自语着骂弛瑜废物,尹人便也差不多知道是谁了:“放那小丫头进来,她是我知己。”
侍卫在外头应了声“是”,那小丫头便一把甩开侍卫的手,利落地翻上了栖灵宫的墙头,纵身一跃跳到尹人眼前。
初见尹人,她确实是呆住了,因为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尹人这张脸只要不化脸谱,绝不会有人把他误认为女子,但是若是化了脸谱,穿起戏服,也很难有人想到他是个男人。就算他确实高大,但是身形清瘦,常有人误以为他是在戏服底下踩了太高的木屐。他常年不出慕金楼,肤色自然白皙,乌发常年保养,也不显毛糙,眼形饱满,眼睑上开着深深的大双眼皮,除了想坏点子时有时会眯着眼,否则完全是一副人畜无伤的良家少年郎的模样。
小丫头十四五岁,呆了一下之后倒也不吝赞美之词,大大方方道:“公子面相好清秀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男子呢!”
尹人笑笑,这种赞美他听得耳朵起茧,但只要有人说,他还是会欣然接受:“嘴还挺甜。若没猜错,你就是杨燕曦?”
杨燕曦有些惊讶:“你见过我?不该啊,你这么好看,我要是见过定不会忘记的。”
“弛瑜帝现在尚未纳女妃,你不是妃子,说话也不像宫女,却能在后宫随意溜达,想来应当是半月前被接进后宫安置的杨将军的妹妹了。京中习武的女子屈指可数,但我看你翻墙的身手像是练过的,怕是随军时在营地中学的吧?何况你方才在外头说陛下废物,这脾气也不像京中小姐的,若说是因为杨将军的事对陛下怀恨在心,倒是可以理解了。”
杨燕曦闻言更佩服了:“你好聪明呀!长得这么好看,头脑又这么聪明,不知是上辈子要积多少德才有这个福气呢!”
阿阳在一旁腹诽——尹人或许确实是上辈子积了大徳,但是他这辈子有本事把上辈子积的德都败光。
尹人依旧笑笑道:“小丫头,你胆子也是真大,在宫里如此辱骂陛下,幸好听见的是我,否则传到陛下耳朵里可怎么办。”
杨燕曦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才不敢动我呢。我娘说,我哥被封为大将军,我与我娘便是皇帝扣留在宫中用以控制哥哥的人质,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皇帝也不好向我哥交代的。”
好蠢。
尹人在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天真,在宫里规矩可比皇帝大,你要是坏了规矩,即便陛下想保你的命都保不了。何况只要留你一条命在陛下便有筹码威胁你大哥,所以她也不是完全不敢动你,砍手割鼻什么的也是无妨的,再不济就是杀了你,不是还有你娘在吗?”
尹人说的很有道理,杨燕曦终于也有些怕了:“不会吧,我与我娘入宫后,那皇帝……陛下她来看过我们一次,从说话到举止都低声下气的,一点皇帝的样子也没有,不像是会这么狠毒的人啊……”
尹人皱皱眉头——弛瑜“低声下气”的样子他想象得出来,想必是心里有愧于杨家,毫无意义地多客气了几分吧:“谁知道呢?她既然能将你们抓进宫里,那就已经绝非善类了不是吗?”
杨燕曦看起来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点头应道:“你说得很对,那我是应该稍微注意一下,多谢提点了——对了,方才你说我‘骂得好’,难不成你与陛下也有仇怨?”
尹人起初是觉得这丫头说话做事没规没矩、肆无忌惮,而且似乎还对弛瑜大有意见,想着照弛瑜的性格怕是要受她的气,这才叫进来想吓唬吓唬她。其实按弛瑜这些年来过的这些委屈巴巴的日子所练就的好脾气,被杨燕曦这样任性不懂事的小丫头使点小绊子的话想必也不会当回事,但是尹人心里是气不过的,他可不想看着弛瑜对这个没脑子的丫头处处忍让。原本他想用更可怕一点的方法让杨燕曦懂道理,但是既然这丫头嘴甜,尹人也就稍微温和了点,如今既然该表达的都表达清楚了,尹人便也不想与她多话了:“我与陛下并无仇怨,你快回去吧。”
“不可能,我明明听到你说‘骂得好’,你是……害怕她,所以不敢承认吗?”
“我是她的妃子,我与她怎会有仇怨。”
杨燕曦突然就明白了:“你是尹妃?”
弛瑜后宫里一共就俩人,一个皇后,一个尹妃,说是妃子的话自然就是尹妃了。
而如若面前这人是尹妃的话,那杨燕曦就都明白了——宫中早有传言说,陛下从宫外带来一男子,封为尹妃,且那夜承隆殿中隐隐传来男子哭声。
杨燕曦想着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原来这尹妃与自己一样,是被那皇帝强行关进宫中的,且半月前就已逼|幸于他。
这么想来这皇帝就太混账了。起初说自己“爱慕韩家弟弟多年”,定了韩家小儿子为后,而皇后尚未入宫时便被人撞见在慕金楼与男子私会,皇后入宫后不久那晚也是动静大得让下人直接闯了进去,又传出一番不堪入耳的传言,再后来皇后入宫不过三四日便又强抢了尹妃这个极为清秀的男子为妃,心真是花上天去了。
这个弛瑜帝果然极好男|色,现在尹妃对她敢怒不敢言、有恨不得说,显然不是自愿入宫的。作为一个男人被迫入宫做了妃子,与自己所恨的女人在一起,闲时又只能兀自在深宫中虚度光阴,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
杨燕曦再看向尹人时,眼里满满的都是同情:“你莫要怕她,她这般折|辱于你,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谢谢你提醒我注意言辞,你真是个好人。我还会来看你的。”说罢又翻了墙头出去了,留下尹人与阿阳在这里对脸懵逼。
阿阳云里雾里:“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尹人的眼睛却是已经眯了起来:“这误会得就有意思了。撞死的兔子没有不捡的道理,阿阳,你去与外头的侍卫说一声,日后若是刚才那小丫头再来翻我栖灵宫的墙头,谁都不用拦。”
又过了两日,弛瑜从白绫口中得知,韩亭西自从那日跌入池塘开始就染了风寒,病情倒也不算重,只是一直咳嗽,已经传了太医服了汤药了。
弛瑜这两日一直在担心杨燕祺在北地的战况。犰人上次攻打了丰谷关,之后确实也需要休养整军一段时间,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犰人已经没有必要再等了,应当已经打过来了才对。但是京中没有收到丰谷关遇袭的战报,要么是犰人那边在考虑什么弛瑜还没想到的鬼点子,要么是杨燕祺在与她犯倔不愿意传战报过来,非要等到战后再给她一个捷报。
弛瑜这两日来除了批阅奏章,便是盯着北地的地形图反复琢磨,但是琢磨到此刻还是无解,她想不到犰人不攻打的理由,那么京中没有收到战报的原因应当是后者了。
此刻的北地,或许烽火正旺。
这杨燕祺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倔,铁了心不想让弛瑜插手北地。弛瑜隐隐有些后悔没有派师父前去。起初她不敢用师父就是不明白他与尹人的关系,现在想想尹人当时不敢向弛瑜举荐魏夫离,应当也是害怕魏夫离选择了站在弛瑜这一边吧,如此想来尹人还是并非真心与弛瑜一头的。魏夫离是夹在中间的一个不定因素,起初弛瑜与尹人都在怕他倒戈,如今虽看出魏夫离是偏向弛瑜些许,但是弛瑜知道以师父的性子,到如今都没有自请前往北地,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
或许是因为年老自知体力不支,或许是不想大权在握之后更加难以在大庆与大南之间抉择。总之师父这样半生戎马的老将既然没有主动请命,就足以说明他对战场和战功的渴望已经大不如前,也早没了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了。
上战场杀敌的将领除了“胜”不得有其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杂念,单从这一点来看,师父就已经不是合适的人选了。
按理说自打韩亭西落水弛瑜就该早早去探望,然而弛瑜一心扑在那张地形图上无心去管其他,直到得知韩亭西病了,那便不得不前往凤和宫一趟了。
弛瑜到时元吉说韩亭西正在房中作画,并未歇下,弛瑜便叫元吉进去通报了一声,得了韩亭西应允,这才进去。
韩亭西见了弛瑜依旧是忙着矮身行礼,弛瑜忙上前两步扶起他:“快起来吧,你身子不好,就不必行礼了。”
韩亭西借着弛瑜的力道站了起来,侧过头去咳了几声,才道:“陛下还是快离开吧,若是感染了陛下……咳咳……”
弛瑜看了看韩亭西,他脸色不红,咳得是频繁了些,看上去病得不重,但却很是难受的样子。
弛瑜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没想起来:“无妨,普通的风寒奈何不了朕。倒是你,病了为何不歇着,在画些什么?”
弛瑜说着走到几案前看了看桌上的画。
韩亭西道:“只是随意画些山水。”
嗯,毛笔上的墨是湿的,桌上这幅山水却是干的,且已经落了款,盖了印,是一副已经完成许久的画。
弛瑜想着拿起了这幅画,却发现这幅山水下面竟还压着另一幅画,墨迹未干,被这么一压便有些污了。
弛瑜一怔,因为下面这幅画,画的竟是她自己。
画中的弛瑜挥舞着巨大的长刀,神色刚毅,体态匀称健美,连衣褶都精巧地化了出来,刀刃所在似有风过,整个画面栩栩如生。
弛瑜是个提起笔来只会写字的人,她从来无法理解那些匠人是如何用线条组成了人的模样的,现在看着这幅画也是极佩服:“不愧是从小学画的人,笔触竟如此精巧,只可惜这未干的墨迹将画污了。你将朕画得这样好,朕怎会怪罪于你,你藏什么呢?”
“我……”韩亭西看起来有些紧张,支吾了一下,又道,“若……若陛下喜欢,我便重画一幅赠予陛下,明日傍晚陛下便可来取……咳咳……”
弛瑜见他又咳起来,忙为他拍拍后背,扶他到了床边,要他躺下:“病了便好生休息吧,病好了再画来送给朕。明日傍晚朕会来看你,但画就不必画了。你早些睡下,今日朕就先离开了。”
韩亭西躺在床上看着她,冲她点头道:“是,陛下。”
弛瑜便转身要走了,可没走开一步便觉得衣袖一紧,竟是韩亭西又拉住了她。她便也回头:“还有何事?”
韩亭西静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还是王爷时,京中盛传陛下说过‘与韩家弟弟自由相识,爱慕韩家弟弟多年’……我想知道,陛下此言是否当真?”
弛瑜浑身一僵,竟有些想不起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这么说过:“当时成婚在即,朕确实是情急之下道出了你的名字,但你既已是朕的皇后,朕定不会亏待了你。朕也曾去韩府登门致歉,保证保你性命无忧,这保证日后依旧当真。”
“可那日若不是我一时糊涂拿刀伤了陛下,陛下明明已经打算与我……”韩亭西放在被子上的手又紧了几分,“陛下是名女子,与自己不爱的人圆房,也无所谓吗?”
弛瑜皱起了眉头:“不论朕是男是女,朕是皇帝,你是皇后,不管起初时有几分情谊,若能一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在朕想来也是件好事。”
“所以陛下待我的一切好,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的确是这样的,说得难听些的确是例行公事,但弛瑜现在莫名有些不敢这么回答:“你究竟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这些?”
“我对陛下心生爱慕,”韩亭西下定决心一般,说着将手移开弛瑜的袖口,移到她布满伤痕的手掌上去,“年幼时见了陛下,不过是觉得陛下武艺精湛、举止不俗,后来陛下来韩府致歉,软声言语,毫无皇帝的样子,又让我觉得颇为有趣。我在韩府时,平日里少有人与我攀谈,那日陛下却与我谈论画技与山水,聊得颇为尽兴,那时我便想着若能时常与陛下相见便好了。那时父亲与姐姐总说入宫为后不是件好事,可我总也不能真正理解他们话中的意思,想着若入宫后能时常与陛下相见,那何乐而不为。后来封后时陛下八方威仪,与那日在韩府判若两人,让我心生敬佩,再后来我任性使坏,陛下也未怪罪,反待我百般温和。我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但我确实对陛下心生爱慕。方才我是在画陛下的画像,但我藏起画来不是怕陛下怪罪,只是……怕陛下看见我在画这样的画,被看破了心思罢了。”
韩亭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方才极怕弛瑜看透自己对她有意,慌忙藏起画来,如今又一鼓作气全盘托出。
或许是因为记起了尹人的那番话吧,他不想再藏了,他必须将此事说个清楚:“所以我想知道,在陛下眼中,究竟是如何看我的。”
弛瑜惊住了,韩亭西还小了她两岁,她能怎么看他?她对他有敬也有怜,但她不可能以爱慕之情回应他的,她甚至以为韩亭西可能是一时间看不清自己心里所想。弛瑜有些凌乱了,只能劝道:“你小朕两岁,在朕眼中你还是个孩子,朕私自将你牵扯进宫中,让你受了许多不该受的委屈,这一切清算起来,朕自然该待你好。你小小年纪,莫要想太多,你对朕或许也只是……”
韩亭西突然就放开了她的手。
尹妃说得没错,在陛下眼中,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是凑巧选择了他罢了。
韩亭西翻了个身,背对弛瑜而卧:“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陛下回去吧。”
直到弛瑜走出了凤和宫,脑子里还是一团糟,其他事情她总归是可以招架的,唯有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她是真不知所措。她有过喜欢的人,但她对感情的处理始终就是掖着藏着理性控制,她自然也知道爱而不可得的难过,也正因如此她理解韩亭西的心情,于是便更觉得无可奈何。
她要求自己必须做正确的事,但是感情上的事,她却真的不知如何做才叫对。
“呼……”弛瑜呼出一口气,她知道这么一来,她便更无法面对韩亭西了。若是二人是如她所想的对等的感情,那么二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度过一生是可以的,但如若韩亭西对她动了真感情,那一切就麻烦太多了,她要如何说服自己与这样一个人同床共枕?这对韩亭西来说太不公平了。
一路想着便已回到了承隆殿,尚未进殿门,便有一侍卫飞奔而来,倒地便跪:“陛下,丰谷关大捷!”
“好!”弛瑜大喜过望,竟直接喊出了声音,方才的纠结也一股脑儿抛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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