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事辛味煮成茶

小说:不戏言 作者:由天
    虽说熄了烛台,可今夜正是月圆,月光透过窗子洒进室内,从挥起的刀刃映进弛瑜眼中。

    弛瑜立刻从枕头上收手,一拳敲在刀柄上,偏了他的刀型,反将刀锋向下引去了。

    而韩亭西被这么一敲,手上来不及收力,眼看那到就要刺到自己身上了,不由惊叫出声。

    下一刻,弛瑜直接向韩亭西身上一扑,二人双双倒在了床上,韩亭西没有感觉到痛,反倒听见弛瑜鼻腔里的一声闷哼。

    元吉站在门外,被韩亭西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连称呼都忘了改,喊了一声“少爷”便冲了进去,白绫想拦都来不及。

    门一打开,室内便不再如此阴暗了,元吉看见韩亭西手上拿着刀子,陛下腿上有伤,似乎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弑君之罪,韩家完了。

    元吉弄出的动静不小,再加上白绫叫了一声“站住,你不能进去”,于是一时间从承隆殿跟随弛瑜过来的一队侍卫也立刻冲了上来。

    韩亭西尚未反应过来,弛瑜飞快地将小刀从他手上抽出来,反手向上一掷,那刀正稳稳钉在木制的床柱上,顺带削断了绑着一半床帐的绸绳。

    床头这一边的床帐迅速落下,却是再没有时间让弛瑜放下另一边了。

    于是,冲进来的侍卫看到的是两个模糊的身形——韩亭西躺在床上,弛瑜伏在他身上制住他的手,同时未被床帐遮挡的下半身那里,一股细细的血流从弛瑜的小腿流下来。

    然后,侍卫们听见弛瑜在床帐后带着点微喘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朕出去!”

    侍卫们突然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陛下与皇后圆房了。

    “你不会以为你能杀得了朕吧。”待所有人退了出去,弛瑜也从床上下来,一瘸一拐地去柜子里找金疮药,“还是说是谁让你……”

    弛瑜说着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应该不是别人让你这么做的,谁都没有笨到会安排你来杀朕,还是说你的刀上喂了毒?”

    韩亭西刚从惊吓里缓过来,慢慢地坐了起来,经过刚才一番折腾,他的衣裳也有些乱了:“你不怕吗?如果刀上有毒怎么办?”

    弛瑜摇了摇头:“你没想杀朕,你是在撒气,对吗?”

    韩亭西身上一僵:“我这么没用吗?”

    “对,”弛瑜找不到金疮药,只好投降,“药在哪里。”

    “最右边的抽屉里。”

    弛瑜找到药,凑近嗅了一下,才利落地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朕知道你近来可能心情不好,可你不说,朕也就没提。韩府近来有事,对吗?”

    韩亭西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会知道?”

    弛瑜的伤口不深,便只用了很少的药止血:“上次去韩府,韩大人的衣襟上染了年轻女子的胭脂。民间一直传言说韩大人与韩夫人夫妻恩爱,韩大人也不曾纳妾,但却深夜在府中与年轻女子狎昵想必是为了……”弛瑜看了韩亭西一眼,也不好再说下去了,便只道:“你若要恨朕便恨吧,确实是朕毁了韩家。”

    韩亭西静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她是府上的一个丫鬟,我娘看她可怜才让她入府做下人的。但是现在她怀了我爹的孩子,大夫说是个男孩。”

    弛瑜将药放回原处,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朕出生前所有太医也都说朕应当是个皇子。”

    韩亭西板着的小脸突然抽了抽嘴角:“我真的很难受,你不要逗我笑。”

    弛瑜一脸莫名:“我没有在逗你……”

    弛瑜越是这样一本正经,韩亭西就越发想笑,可笑着笑着眼泪便也下来了:“我发现了之后便去告诉了姐姐,但我没想到姐姐一直都知道,她说这是为了韩家好,因为我入宫后便不能为韩家传宗接代。而且姐姐说,这事情一开始是我娘提出来,我爹答应下来的,因为大夫说我娘已经无法生育子嗣了。”

    弛瑜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拿出帕子来递给韩亭西。

    其实这样的事民间并不少见,若是妻子不能为丈夫生下儿子,便会自认为无能,也会提出让丈夫纳妾,这样才是贤良淑德。

    但是对于韩亭西来说,父母一直以来恩爱有加,膝下一双儿女,幸福美满。一时间他是接受不了丫鬟怀了自己父亲的孩子的。

    “我还在府上的时候,那个丫鬟就已经以夫人身份自居了,也会刻意到我娘面前耀武扬威,但是因为她怀着身孕,我娘也总是让着她。我气不过,说了她几句,她立刻就这疼那疼浑身都不舒服了,韩府上上下下都在围着她转,就连我姐姐都要去伺候她。”

    “姐姐对我倒还好,爹爹就比较凶了,你在韩府应当也看见了。说实话爹爹骂我仪容不整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因为爹爹虽说脾气暴躁了些,但对我总是宽容的。那一天我只当因为是在陛下面前爹爹有些紧张了,但后来对爹爹来说,我似乎做什么都要挨骂。”

    “但是其实最冷淡的是我娘。她不许顶撞那个怀孕的丫鬟,让我不要总出来碍眼。那时我才知道从我要应召入宫开始,从丫鬟怀了韩家新的少爷的那一天,我就已经不再是韩家的孩子了。”

    “你说得对,我知道我打不过你的,我是在撒气,但我也不是恨你。”韩亭西擦了把眼睛,似乎终于知道自己这么个哭法太不成样子了,“你道歉有什么用呢?错不在你身上,不是你把韩家变成这样的。我的爹娘没有变,他们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罢了。”

    弛瑜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听下去,只是走过去摸了摸韩亭西的头:“你睡一会吧,朕待会让你从韩府带来的家仆来陪你。”

    “那你呢?”

    “朕想自己想点事情。”弛瑜示意他躺下,“日后即便是该省亲的日子,你也可以不回去,若你见了韩家人,也大可装作没有看见,只要你愿意。”

    韩亭西依言躺平,看起来竟有些乖巧:“那怎么可以,你不是最看重礼数的吗?”

    弛瑜边帮他理了一下被子,边道:“朕看重是朕的事情,你可以不用。”

    待安顿好韩亭西,弛瑜只留了一句:“你睡吧,朕改日再来看你。”说罢便起身出门。

    弛瑜努力让自己走路没有异样,旁人似乎也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同。白绫似乎还在安慰元吉:“唉,你这小孩子,怎么还一直抖个不停呢,我不是都跟你说了我们陛下大度得很,定不会重罚你的……”

    弛瑜咳了一声走过去,元吉见了便连忙下跪磕头,口中不住道:“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弛瑜觉得头痛:“你起来。”

    可元吉正磕头磕得起劲,根本就不理她。

    弛瑜伸手一把把他捞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之事只是场意外,只有你看见实情。朕无意治罪皇后,你也不要声张。”说罢又放开他,用正常的音量说:“做事不要太莽撞,否则你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主子。进去守着他吧,若他被噩梦魇住,记得唤醒他。”

    弛瑜最后一句话温柔像能滴出水来一样,白绫站在一旁,惊得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所以这一晚,弛瑜还是回承隆殿睡下了。

    她始终还是找不到矛盾究竟在哪里。

    就像韩府的事,韩夫人受尽冷落,韩大人的名誉想必也会不如从前,韩家大小姐竟也心甘情愿服侍一个丫鬟。而韩亭西,更是从众人捧着宠着的小少爷,变成了连自己亲娘都嫌弃的扫把星。

    弛瑜不禁要想,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子究竟是否有那么重要,真的足以把一个大家族搅乱成这个样子。韩家人抛弃太多,只为换回丫鬟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么值得。

    韩亭西不是练武的材料,韩耀便不让他习武;不是从政的材料,韩耀便不要他接触政务。所以韩亭西才成了一个看书画画无所事事的人。似乎韩耀从来没有希望韩亭西成什么大器,似乎韩亭西只要活着,只要是个男孩子,那么他就是韩家最大的功臣。

    而弛瑜做的事情,就是把这样一个男孩子“变成”了女孩子。

    至少在韩家人眼里是这样的。毕竟弛瑜与韩亭西即便诞下子女,也是要姓“张”。

    弛瑜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

    弛瑜知道刘晋和很多大臣为何反对女子为皇——因为自从女子为皇开始,皇族与民间就是恰恰相反的。民间一夫多妻,而皇族一妻多夫;民间孩子跟随父亲姓氏,皇族孩子跟随母亲姓氏;民间子承父业,皇族女承母业——即便元帝的本意是贤者继位,但出了三代女皇帝后已经没有人会相信南朝还会让男子称帝。

    某种意义上来说,弛瑜现在和韩亭西有点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间,和这个女子为皇的朝代共同的产物。

    弛瑜觉得韩家人的想法是是极端的、是没有必要、是自讨苦吃,但是几乎世上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那么错的究竟是她与韩亭西,还是这世间?

    民间的男女、过去的朝代俱是男尊女卑,唯有张氏皇族阴阳颠倒、女尊男卑,那么错的究竟是民间、是过去,还是张氏皇族?

    几乎所有人都希望弛瑜从这个皇位上滚下去,或许她死了才最好,那么错的究竟是赖在这个位子上不走的她,还是所有人?

    弛瑜慢慢将手伸向枕下,摸索出一个锦囊。

    那是尹人让她在日思夜想时打开的锦囊。弛瑜发誓如果这个锦囊里还是写些戏弄人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信从尹人那张嘴里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打开锦囊,里面依旧是一块布帛,上面写了三个字:“来找我。”

    弛瑜仰面躺在龙榻上,手上攥着那布帛,将手背无声地搁在眼睛上。

    过了一会儿,弛瑜又将手轻轻拿开,那手背竟已是濡湿一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版权所有 https://www.yanqing123.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