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了很久的门铃没人应答,钥匙转了一圈才打开了家门,扑面而来的是一反常态的昏暗。满室寂静,执棋敲盘的掷地有声,抑或迎上前来的轻笑絮叨,一样都没出现。
“老许?”
鸦雀无声。
“老骗子,还说不生气。”
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统共几间房,转了几圈,确实不见他踪影。
也难怪他不高兴,前阵子答应他入秋了就去加拿大看枫叶的,因为拿到了一个大项目,我便自作主张取消了。
他总说年纪大了,坐不得太久的飞机了,去一次少一次。而我,也确实,年轻的时候就要强,现在一把年纪了,更是倔强。早该是退休的年纪了,可是也挺仗着自己脑子还清楚,干到七老八十也不成问题,虽然如今也差不离了。
于是,还是换得他一句抬杠。
“李泽言都能放下华锐,天天找我下棋谈天的,你怎么还放不下,教得女儿都像你,成天窝在实验室都不出来。”
瞧瞧这话,老许这人,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越老越活回去。什么儒雅什么温柔,闹起小孩子脾气来,统统都不见。絮叨着女儿不来看他,话里话外也都指我更爱公司。
呵……倒说得年轻那会,一做研究就没日没夜的人不是他一般,倒说女儿像我?
“你生气了啊?”
几十年的相伴,哪怕再变,但什么对他好使,我还是门清的。与其剖白自己,倒不如放软了口气直问他,百试百灵。
“怎么会?我从来都不会生你的气。”
“你该生气的,是我不好,明年,明年一定陪你去。”
“傻瓜,陪不陪我去加拿大不重要,做你想做的事才更重要。”
三言两语,依然是当年只有我能一睹其温柔周到的许墨。
拨了电话过去,两下铃响就被接通,但那一头却不是熟悉的应声,而是故意被公放的回响。声音很杂,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细听之下,最近最清晰的却还是他的声音,仿佛是在一个相对空旷的房间里。
“你看,尽管你的视野没变,但你对上下的认知会调整到与适应环境一致。这就是大脑的可塑性带来的效果,你看到的世界也许不是这个样子,去芜存菁,用进废退。”
我握着电话,时隔多少年了,再一次听到这一段讲词,竟是恍惚。
兀自挂断了自己这一边的,揣上包,就又出了门。
秋日的午后,暖阳也是温柔。靠窗坐在公交车上,一路看沿途的风景,一旁的红叶忽入了眼眸,反反复复,脑子里奔走相告的都是往日里与他的约定。
早些年经历太多,我等着他,回来一一为我兑现承诺。可到如今六旬之龄了,恍惚才发现,几乎都是我在失信。
“那你有想过退休之后干什么吗?”
“嗯……那个变成老爷爷的我,退休之后依然会牵着变成老奶奶的你,坐看春夏秋冬、花开花落。”
想来婚前往往是我动不动就想着“罢工”,徜徉着退休,他还一本正经地安抚我。可后来,我倒是成了实打实的工作狂了,到了老奶奶的年纪也都不肯光荣退休。
而他,倒是适时放手交给年轻人去做,偶尔才会去恋语大学客串下,更多的时候,还不是等着我陪他闲坐望花谢花繁,去感受四季最真切的变迁,去实现那曾经许下的一个个小心愿。
到了教室,他人却不在,偌大的教室只留了几名节假日无法归家的学子。见我都亲切一笑,还有人欢喜着说,刚听许教授上一课,觉得留下来真是太值了。拿我年轻时的那套话来讲,我都能看见这些孩子们是扑闪着星星眼的。
这人,真是年近古稀了,气质却犹在,这魅力都不带减分的。
经学生指引,我步到了恋语大学的校园小道上,两边树荫成林,虽是入秋,却不曾枯黄凋落。脚步不由停歇在踏进一片红的园子里,枫叶红了,层层叠叠都是秋天最特别的象征。
“哎,那不是许教授吗?”
“是啊,听说那些枫树都是许教授特意申请了一块地方,自己种的。”
“没错了,还据说都是为他夫人所植的。”
“啊,这不就是定情树吗!太浪漫了。你浓我浓算什么,像许教授和他夫人那般相濡以沫细水长流才让人羡慕。”
周遭来来往往并不是太多人,但议论声却也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许墨站在那一片红枫之下,岁月平添了许多痕迹,但他长身而立,亦如当年般让我挪不开眼。鼻息间微微泛酸,接着是眼眶有些发热。
我向前走了几步,他也缓步向我而来,待到我面前之时,手已被他牵起。粗粝的拇指在我已不光洁细嫩的手背上来回摩挲,旋即被他包在掌心里。
就这样一路执手相伴,漫步在这羊肠小道上,置身在这一片枫叶林里。
“枫叶在哪看都一样,只要身边陪着的人还是你,我就很高兴了。”
他温柔轻语的低哑嗓音,早已不似当年那般低沉撩人,但在我听来都是一样的,只要他说,便都好听得让我心发烫。
时光无法磨去的情意,日渐深沉侵至灵魂深处。
“老许,做完这个项目我一定退休啊,到时候天天黏着你,你可别嫌我烦。”
“都快一辈子了,我还希望你再多烦烦我。”
“中秋了,叫孩子们都回来陪我们吃饭,一个个的别成天忙着研究啊实验啊……”
他惯例给了我一声轻笑,紧了紧握着的手,不语。
此刻,我们牵手走过的每一处,但凡有学生、教师经过,都能收获艳羡的目光。想起那一年中秋灯会,自己羡慕向往着老夫妻执手相依的样子,如今,和他终于也能实现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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