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张口问的又是罗浮。晚芸怀疑陆青辞是不是昏了头,岳父大人和未过门的妻子都在侧呢,竟这样急急切切地询问旁的女子的状况。晚芸觉得很古怪。陆青辞哪里会是这样没分寸的人。她满脸疑惑地看着陆青辞,陆青辞却不看她。

    黄嘉玉听到陆青辞问罗浮,只摇摇头,接着失声痛哭。

    罗浮低眉顺眼,不说话。

    看客中一人朝前鞠躬,一五一十将那负心汉罗显的破事都抖落干净,说罗显对女子薄情寡性早有先例,撩拨名义上的四妹,又对他人未婚妻行为不齿,在四妹将其所做丑事宣扬开来后,竟对四妹起了杀意。罗浮手上的伤,身上的水痕皆是明证。自然,这位勇士相当会审时度势地隐去了罗显同黄嘉玉的纠葛。

    晚芸料想罗显的仕途到头了。黄大人在京城人脉颇广,而陆大人又在常梁德高望重,他罗显即便日后一举夺魁,荣折桂冠,在名利场上也难以平步青云了吧。这就是恶有恶报。晚芸想拜拜上苍。

    陆青辞看着罗浮,皱紧眉头,缓缓道,“各位大人,还此事颇为蹊跷,请容晚辈将罗显带回,细细审问。罗显自小才华出众,又是今年科举的热门,所以是非黑白,不能仅此论断。”

    罗浮挣扎起身,向大人叩首,“罗浮愿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陆老爷忙不迭地去扶。

    晚芸眼疾手快,抢先抓住罗浮的肩头。

    陆青辞脸色不对劲。

    “你多大?”黄大人打量着罗浮。

    “小女今年十四。”

    “太小了,比嘉玉还小两岁。”黄大人拿手指戳了戳罗显的方向,“畜生!还未及笄的孩子都敢有非分之想。

    晚芸看到陆青辞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想陆青辞小兄弟的心思怕早就不在这里了。他说不定是在愤怒罗浮的喜怒无常,分明前些日子,还形影不离地跟着罗显,如今却能翻脸插刀,这样的女子自然不是良人。晚芸不知道陆青辞要是明白,四年前罗显对罗浮,对其它无辜姑娘犯下的大罪,他是会下定决心照顾罗浮一生呢,还是彻底断了他二人间的情分。只是罗浮呢,她在乎吗?

    晚芸回到周家时,天色已暗。她溜到后院,看到隔壁罗府的灯火亮了一夜。她听到罗府的尖叫,不是罗浮的,而是她娘。罗影和罗策因情而死,罗浮又因罗显闹的这般难堪。文弱书生罗大人更是直接晕厥了过去,如此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算是全毁了。

    晚芸笃定,罗浮这一出戏码,想报复不只是罗显,还有罗大人和她娘。他们不是不同意罗策与罗影么,那罗浮就偏偏再要复演一遍给他们瞧一眼。

    陆青辞什么也不会查出来的。问到罗显同门,同门正心内暗喜罗显的失势,愈发添油加醋地讲罗显如何引诱罗浮。

    “那小妹整夜在书院下候着,陆老弟你也不是没看见。”问到底,也就是这句话。

    陆青辞只能拜别。

    罗浮先前做的那样真,看着罗显的眼神那样“情意绵绵”,晚芸都差点给她骗过去。福穗死了,罗显在福穗的事上可以推脱,但三人成虎,黄嘉玉这样说,罗浮也言之凿凿,罗显怕是再难翻身。可罗大人一直四处斡旋,罗显也迟迟未定罪,是有人在等罗大人有怎样的“诚意”。

    这几日,每日大早都有几十号人跪在陆府前求陆老爷为罗浮主持公道,决不能姑息罗显那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晚芸暗地里也寻了些托。寻托相当容易,一分钱不花,她只是去书院里点了点那些书生。那些书生大多是官家后代,对门门道道相当熟稔。

    “小人无节,弃本逐末,罗显这样的人,来日若是做了大官,那才是后患无穷啊。”

    “女子失德为大事,而普天之下,谁不是一鼻两眼,男子岂有逃脱祸患的道理?”

    很多人聚集在陆府前讲这些话。

    晚芸想罗浮要的就是有世人可以主持公道。

    晚芸这些日子得闲总是一个人逛,她知道罗浮出不了门。

    小炮仗说等下月就来周府当差。

    晚芸点点头。

    小炮仗问晚芸周府是怎么空出一个差事的。

    晚芸沉默了会,说你可别吓着。

    小炮仗胸脯一拍,拜托,我谁啊。

    晚芸摇着团扇说,那我就慢慢讲给你听。他是被狗咬死的。

    男仆人死的惨烈,血肉撕咬的到处都是,胳膊腿儿四分五裂,就是在这所屋子里。本该盛在粗瓷碗里或进狗腹的猪骨头也散落一地。狗竟然全不吃,大概是吃别的什么物什吃的打嗝。死的仆人并非是常来喂狗的熟人,那狗也分青眼白眼的,陌生味重的人一概咬的两眼冒血丝。晚芸听人说,死的仆人是因为得罪了管家,特意发落过来。真是恶毒啊。狗是从山上打野来的,烈的狠,人一靠近就呲牙咧嘴,俯低咆哮冲刺,摆明叫人来送死。残尸被其他下人发现时,几乎响起了一阵的呕吐声。

    晚芸躲在一边,远远地瞧,觉得是砧板上的猪肉。

    后来,狗被箭射中了眼睛,竟还能横冲直撞,狰狞着咬人。

    壮硕如山的周老爷阴郁沉沉,出其不意地猛踹了一脚,狗应声落入井,而后试图争风头的下人便一窝蜂的涌到井边,拿竹竿拼命下捅着,直到井深处半点狗吠也没有。这便是“痛打落水狗”,可惜周家没有年幼,前来观摩的学生,这场别开生面的景象都给了老油条看。

    精瘦如排的周夫人扬起捻了金丝银线的绣花方巾掩了掩鼻头,吊梢眼飞出薄刀片一样犀利的光,在青天白日下泠泠做冷,音调刻薄地斜出一个弧度,“还围在这儿做什么呢。是觉得戏没看够,要再加一场?”

    小炮仗半晌没说话,只问,“那他下葬的时候,梳过头发了吗?”

    “什么?”晚芸不得其解。

    “是我家的风俗。”小炮仗站起来,俯瞰常梁。他们站在六层高的鼓楼上。“人死了,是一定要把头发梳顺的,不然下辈子也会糟透了。”

    晚芸想到罗浮说她下辈子不想做人的话,长呼了一口气,“我想是没有人替他梳头的吧。一个下人,在周家那种地盘,就像草根,他要是没发芽,空出一块焦黄色,立刻就会有新的草皮补上。”

    “挺没意思的。”小炮仗搔了搔头。“我们这样的人,进庙里都被菩萨嫌弃。”

    “你放心吧,你死了,我会帮你梳头的。”晚芸拍拍他的肩,“我有经验。”

    “我经验可比你多。”小炮仗不服气。

    “混蛋,这是比谁多的好事吗?”晚芸踩了他一脚。

    “哎哟,我是要讨老婆的,梳头轮不到你。”

    “啧啧,先挣银子吧。”

    “对了,那个罗浮怎么样了?”

    晚芸摇摇头。

    她看见近些日子,往来罗府的官家小姐很多,名义上是宽慰劝解,实则是旁敲侧击,想问罗浮同罗显只是发乎情止乎礼,还是......到了哪种地步。晚芸希望罗浮不要那样破罐破摔,但罗浮这孩子清醒,太清醒,以至于连人生前途都瞧不上了。

    “管家给你取了个名字,叫周庭尘。”晚芸对小炮仗说。

    “姓都得改?”小炮仗不乐意了。

    “你以为银子好挣哦?”

    “妈的,卖身契。”

    晚芸搂住小炮仗的肩膀,“周庭尘啊,以后周家就我们两相依为命了。”

    “呸,这个名字好恶心。”

    “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但人生就是要一把屎一把尿地喂我们到去世,您说咱们怎么办吧,周庭尘。”

    “为什么我们一点命运的能力都没有?”

    “你来周府当差了,月钱能拿十两,这还不算改命?”

    “我是想说,我就算月钱拿二十两,也比不上那些一出身就是人间富贵的人啊。”

    晚芸看着游移的云,缓缓说道,“三六九等,直到沧海桑田也变动不了。人和人间是天堑,贵人同贵人间有鸿沟,穷人与穷人间有隔膜,穷人与富人,自不必待言了。”

    “小炮仗,你要明白,比较毫无意义,同富人在一处喝酒作乐和与穷人一起在田间劳作,都是一样的。世上纵横交错的都是不理解。所以人要闭上一只眼睛,只留给天上的月亮。它是公平的。你看它的是怎样的心情,它今夜就是怎样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月亮。”

    “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小炮仗狐疑问道。

    晚芸没说话,心头只有一樽大石堵住泉水的泉眼,可偏偏是久旱无雨的天气。

    “小炮仗,我可能要失去一个朋友了,她就像……月亮。”

    小炮仗是听不懂的。他心里的情爱是娶妻生子。

    晚芸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携着婢女,带了礼盒前去罗府拜访。但她看到罗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掉泪。

    罗浮没在闺房,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阶梯上喂一大群白色鸽子。

    晚芸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不敢打扰她。罗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晚芸姐姐,你知道吗?陆青辞反反复复问我的,只有黄嘉玉同罗显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跟他说,有比跟你更亲密的关系,他就再没来过了。”

    晚芸哽了好久,起先打好的腹稿全忘了。

    “晚芸姐姐,你还记得那所老宅子吗?如果你行动方便,替我将那些红色的金鱼都放到河里去吧。”

    “……好。”

    “即便我年幼,是个受害者,该牺牲的,却还是我。”罗浮将最后一把米粒洒向空中,鸟儿飞抢而去。“晚芸姐姐,你知道吗?我爹,不,是罗大人要把我卖给陆老爷做小妾,作为保全罗显的筹码。不过芸姐姐,你也别担心,我今年还太小,及笄还有一年呢,这一年我还是自由的。”

    晚芸的青筋突突直跳。她想不到的人间龌龊,凭什么都发生在罗浮一个人身上。但罗浮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淡淡微笑着,就像夏天的桃子色。晚芸一把抱过罗浮,失声痛哭。

    “别替我哭,以后我会比现在更自由。如果你去到庙里,一定告诉菩萨,来世我只做你檐下的苔藓,生死都无趣,也就不会有痛苦了。”

    晚芸抱住她,不说话。

    罗显出狱的那天,为了避人耳目,罗家没带任何随从,娘也没去,罗大人和罗浮去的,静悄悄地寻了条巷子路。

    罗大人说要前嫌尽释,罗浮必须得为他接风洗尘,以后还是一家人。陆大人会保罗显,只等其日后一朝及第,能有些回报。

    罗浮淡淡笑着,说好。

    罗大人说,你以后得跟陆青辞避点嫌。不然陆大人多尴尬。

    罗浮笑意渐浓,说谢谢爹提点。

    罗显是陆青辞亲自领出来的。罗显面黄肌瘦,见到罗浮,狠推了她一把。陆青辞上前去扶,却被罗大人横身拦住。罗大人朝他拜了拜,陆青辞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眼罗浮,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头全吞了回去。

    罗浮眼睛空空荡荡,她似乎看不到所有人。

    罗大人按住罗显,让他别暴躁,失了分寸。

    罗显阴险一笑,朝陆青辞招呼,“陆老弟,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听哥一句劝,离我妹妹三尺远好,否则瓜田李下,也够你吃一壶的。”

    陆青辞的肩明显抖动了一下。

    罗浮仍然没有表情,她的手摸到牢狱门前的狗尾巴草,那毛绒绒的触感,让她想起了一只小猫。四年前,她捡过一只巴掌大的狸花猫,她一直将它藏在床底下收养,有一日,小猫却不见了。罗显说见到小猫越过高墙跑了,他可以带她去找。于是找啊找啊,找到了那座老宅里。罗浮明白,她已经永远失去了那只猫。

    罗大人,罗显走在前头。

    罗浮脸色苍白地随在后面。

    罗显也许是由于深思忧虑的缘故,被路上的小石子绊了一跤,磕在墙根上,顿时鲜血直流,半失神智。

    “爹,你快去找大夫来这里。”罗浮很冷静。

    “你去。”罗大人命令道。

    “我走路都慢,您要等我等到什么时候?”

    罗大人听到罗浮讲这话,也来不及思索,便匆忙去寻医。为了避开人潮,选的实在是条偏道,荒的不像城里的路。

    罗浮见罗大人走远,才缓缓,缓缓地蹲下身来,然后,抬起她柔弱无骨的双手,静静地掩住罗显的口鼻。罗浮的眼泪掉了两颗,但心思越来越平静,甚至有些愉悦。

    她按在罗显口鼻上的力气越来越大。罗显想挣扎,却毫无力气。“哥,你今生还是早些死吧。不过你别担心,一命还一命,我这条命也差不多到这里了。”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罗浮的手腕。是陆青辞。他是见这条路偏僻难行,担心罗浮被罗显欺负,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陆青辞脸色铁青,死死地抓牢罗浮的手腕。

    罗浮想推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推不开。

    陆青辞反手给了罗浮一个耳光。

    罗浮看着他,不说话。

    陆青辞的手在抖,“别杀他。你杀了他,谁都救不了你了。”

    不远处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陆青辞松开罗浮的手,“我会求爹,求到死,也不会让你嫁给他。”

    罗浮的眼里蓄满了眼泪,她看不清陆青辞离开的背影。

    “你不会的,你不会救我的。”罗浮喃喃低语。

    罗大人带着大夫赶来的相当及时。

    罗浮心如死灰地看着罗显,低语道,“你就这样好命啊。我想拉着你进地狱都不行,做到这一步,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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