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有无数凡世,这才是尨丹找过的第一百二十个凡世,这里近些年灾荒频发,尨丹一路行来,只觉此凡世戾气极重,实在不像是帝休会待的地方,但当时长生府益算星君匆匆来告,说整理凡世灵物名册时忽感下界灵气异样,那气泽倒像极了帝休仙君,益算一向不参与这些事,是他专程拜托,让他在长生府为他多加留意,难得有有关帝休去向的消息,尨丹想都不想,便来到了这里。
他落脚的这片地方林木葱郁,路旁却甚是荒芜,只有枯石的边角上长着几蓬干草,被行人踩踏的扁扁的如一块草皮般贴在地上,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不甚浓烈的太阳,下界大大小小的凡世无数,他还有无数个地方要去,他打起精神,拍了拍袍子上沾的泥土从石头上起身,前方恰是一片灵气丰沛的树林,他打算去碰碰运气。
这片灵气丰沛的树林叫做万音林,取清风拂过,万木清音之意,林中地气绝佳,灵物也确实不少,但这里的灵物们在此地呆得太久,平日里接触最多的除了其他的灵物们,便是数年前霸占了这个山头的一窝悍匪,那些悍匪们平日里常常喝着好酒骂骂咧咧地扛着抢来的或财宝或女人从此路过,也不晓得是听这窝悍匪说话听得时间太长,还是灵物们刻意的模仿,总之,他们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跟那窝悍匪越来越像,见着尨丹远远走来,不晓得这其实是上界的尊神,只觉这青年俊朗不凡,便急着要抢回去做压寨相公,说着说着几个都要抢他做压寨相公的灵物便打了起来,一时之间树林里树杈子横飞,也有文雅些的,一眼瞧上了尨丹头上的玉簪,便想抢来送给自己的老相好知翠妹子,还有觉得尨丹皮肤细滑,忍不住想拿树枝子戳上一戳的,却死活够不着尨丹的脸。
这些树木花草间言语传到尨丹的耳中便化作一阵一阵微风拂过树叶哗啦哗啦的响声,他自顾自一棵一棵树寻过去。
林子里的灵物们都还不曾到化形的时候,但毕竟活得年岁多了见多识广,谁都有点那些年不得不说的故事,但其中最有故事还要数长在树林最里头的那棵铜钱树,这棵铜钱树三百年前和它身边那个被它树干挡住的小树前后脚落在这片树林里,落的姿态相似,位置相似,朝向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小树落下来的时候是一颗正常的被一阵风吹过来的种子,而铜钱落下来的时候却是一副不太完整的魂魄。
对于一个灵物来说,有了魂魄,就说明有了人形,但明明有了人形又为什么只剩下了一副残缺不全魂魄,这里头发生不为人知的故事自然是这片树林里所有的灵物都极爱讨论的话题,但讨论归讨论,铜钱那棵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交流的树,他们不大敢去问它,只知道他化成人形之后似乎吃过一个人的亏,然后被那人强行取走了它的灵体和灵丹,但铜钱君在被人强行夺取灵体和灵丹之后竟然还能存活下来,在一众灵物的认知里,这铜钱君本身就是个奇迹,是以,林中的灵物都打心眼儿里敬畏这个借地养魂的铜钱君。
果然后来铜钱君没过多久就修成了人身,时不时跟山上的那窝山匪混在一起,不过偶尔也会化成一棵铜钱树,隐藏在万音林里,一旁的小树有时候会问他一些外面的事,铜钱有时候和它聊聊,有时候不怎么爱聊,小树以前也会问他,明明化成人形了,能自由自在的在外面走动,多好,为啥还要回来做一棵树?
铜钱君便沉默,一忽又笑了,道:“还是脚扎着地舒服,踏实。”
小树觉得这铜钱很有故事,但他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没往外透露过,时间长了,小树也觉得很没有意思,还不如这新来的旅人有意思。
这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偏偏模样生得很好,一看就让人忍不住的要去盯着他看,隔着窸窸窣窣的树叶,更让人觉得有神秘感,十分吸引人。他走到树林里,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路看啊看,时不时还用手触一触有些树的树干,触完了抬起头,叹口气,半晌又接着找。
那人一路找过来,几乎马上就要找到小树这里来了,小树登时紧张起来,仿佛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紧张的转头看身边的铜钱,却发现那铜钱机灵鬼不知什么时候早化成人身跑掉了。
它紧张着,紧张着,却见那人走过它的身前,冰凉的手指滑过它细细的树干,它听到那人无助的叹息,而后,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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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音林恰值初秋,林中的树木树叶或红或黄,一片片随风飘落,唯有小树的叶子仍是百年如一日的绿意盈盈,好好的长在树上。
今年的秋天多水,山外忽然下起连月的大雨,地里的庄稼未及收成,便全被这场雨泡烂在了地里,此地的农人们一家的生计几乎全拴在这几亩地上,地又不是好地,辛苦上一年也只能收得这么一季,若是遇上丰年,收下来的粮食在一家一年的吃食外还能微有存余,稍卖一卖还能赚些零花,买些过年的衣裳,柴米油盐酱醋茶,如今这场大雨突如其来,将农人们淹了个措手不及,莫说什么年下的新衣裳了,便是能撑得一家数□□过三月不饿死的,已算很是持家有方的了。农人们拿着烟杆子靠在桥边看洪水,一口一口吐着浓烟,个个愁得长吁短叹。
此地县衙里的县太爷原是个苦出身,祖辈上辈辈务农,家里靠着几亩薄田供他寒窗十几年,好容易考了好几次考过科考做了县太爷,却从不忘本,一听到辖内涝灾,便急急下来视察。县官看着辖内一个一个庄子几乎颗粒无收,愁得头发都要发白,刚回县衙,便听闻隔壁县的县官派了使者要来借粮,县官不由得愁眉苦脸,苦脸愁眉。
此地偏远,涝灾报到京中已是半月过去,等到京中派了京官两手空空下来,又是大半月过去,京官们在县衙门前贴告示安抚前去求大老爷活命的农人们,撒谎撒得大言不惭:“圣上已拨粮下来,不日便到,大家且再忍一忍。”
这么一忍,便忍到了严冬。
水终于停了,粮食却还是没有来,往年暖暖和和的衣裳今年套上好几件还觉得冷,也不知道是因为肚子太饿不顶寒,还是确实比往年冷些,总之,严冬时节的第一场大雪,只山下的毛儿庄一庄便冻死了八个人,整个尉保县冻死饿死共三百余人,第一场雪还没化完,接着便是第二场雪,又冻死饿死五百余人,县官爱民如子,见着自己辖内凄凄惨惨,不由得心如刀割,一道道的催粮催银的奏疏上去,却道道石沉大海,今年是个多灾的年成,全国上下都不大好过。
实在饿得不行,农人们便结伴上山打些野味,前一段的时候山上还有野兔野鸡可打,运气好些的或许还能打只野猪,近来却是连根兔子毛都打不到,农人们饿得狠了,闻着兔皮的味都觉着香,树皮草根干蘑菇,能入口的不管有毒没毒能吃不能吃,都咽下去,可冬天到底不抵春夏,树皮草根也总有扒完的时候,农人们越来越往山深处走,被扒得惨不忍睹的树林越来越往山深处蔓延,不出几日,便蔓延到了小树所在的这片万音林。
林中灵物不多,没什么法力,但大多都生出了五感,被农人们饿狼一般地扒皮的时候嚎得撕心裂肺,等到看到万物枯黄中唯一一抹绿意的时候,农人们几乎是疯了一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小树的树干细且高,铜钱的树干粗且壮,小树树枝上挂的那些水葱嫩的树叶直看得农人们眼泛蓝光。
铜钱毕竟是修成了人形的灵物,略懂些不需法力也能使出法术的咒子,饿狼一般的农人们把铜钱君也吓得不轻,好在他并不与小树一般,抖得筛子似的只会喊救命,他于这不同寻常的一惊中还能灵光一现,念了一个法决使出一个低等爆了的法术,念诀一毕,树林中便刮起一阵狂风,黑云滚滚,狂风中铜钱的声音哀怨凄惨,来来回回说着三个字:“拿命来……拿命来…………”
四周阴风阵阵,铜钱君阴森森的嗓音在阴风中空荡荡的来回,一众正在忙着扒树皮的农人们吓得连忙从树干上回头,见林中无数似有似无的黑影呼呼的来去,纸片一般干瘦干瘦的身子抖得像寒风中零落的树叶,反应过来的时候连忙转身便跑,不要命般的跑,一时间,树林中全是农人们此起彼伏的极惊恐的吼叫声,好容易扒下来的树皮掉了一地,也没人敢去捡,只有一个人,见着自己扒下来的树叶碧莹莹翠嫩嫩,实在舍不得扔掉,在这样的饥荒年,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天,能有这么一点点东西带回去给妻儿下肚,让李铁用命去换他也乐意。
李铁回到家,大着胆子把手里的树叶简单处理了处理,他不确定这个叶子有没有毒,也不敢先给自己的老婆孩子吃,只先自己拿筷子挑出一点点嫩汁嘬了一口,暖意从舌尖蔓延到食道胃腑,只不过一点点嫩汁却令他浑身都觉得舒坦,他惊讶地拿起筷子夹一点叶子,入口一阵清香气,他等了一等,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还出乎意料的满足有气力,他连忙扔下手上的筷子飞奔着去叫自己在地里扒拉烂粮食的老婆孩子,跑着跑着竟然跟个孩子一样边跑边哭起来,他抬起手臂边擦眼泪边跑,太上真人保佑,他们这一家人终于不会在这个饥荒年被饿死了。
这棵树是一棵神树,李铁吃了一片叶子以后,三四日不觉得饿,甚至觉得力气很大,比原先吃饱喝足的时候,力气还要大得多。
李铁叮叮咣咣地在院子里收拾斧头锯子,他要去把那颗树带回来,给他老婆孩子吃饱饭。
李铁要伐树的消息在毛儿庄不胫而走,在李铁准备伐树工具的这两天,庄子口的大桥头上时不时便有那么三两个人聚在一头低低地议论那林子里头是有多可怕,有些上次一同去过又一同被下回来的现在提起当时的情形还会发抖,连连抖着道莫说是去伐树,就是那里头能长出馒头来他们也不敢再去了,上一次能活着回来不知道有多侥幸。
但李铁却十分坚定,他家人口多,几个女娃饿得胳膊还没外头的小树枝粗,他准备出发,领着自己大小一双儿子,扛着大锯子和斧头往村头走,还没走几步,前面忽然一阵尘土飞扬,冷气里,县里的张举人拦腰下一匹高大的瘦马,许是那马太瘦,张举人刚从马上下来,走路还一瘸一拐,李铁停住步子,看他三步两步瘸着腿朝他走来,张举人扶着他的肩膀吁出几口气,道:“苍天老爷呀,可算赶上了,”说着抬手擦了擦脸,看着李铁和蔼的询问道,“李铁啊,你这可是要去伐树?”
李铁点了点头。
张举人道:“我看你去伐树不好,”张举人严肃地看着李铁,“我晓得你有本事,”他爱怜的伸手摸了摸李铁身后跟着的小儿子的小脑袋,复又抬起头对李铁道,“你胆子大,力气足,去伐树你没有问题,那个鬼林子你肯定也不怕,但是李铁啊,你想过没有,你若是今天把那树给伐了,那树可就是死了,你今天有的吃,明天有的吃,可是后天呢?”张举人停了一停,道,“我也听说了,你要伐的那棵树是个宝贝,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我今天来没别的,就是要来拦着你的!”
一番话掷地有声,李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应付,只能睁大着眼看着挺胸抬头,看起来十分富有正义感的张举人,半晌,一旁的张举人偷眼瞧李铁一眼,忽然悄悄将他拉住:“李铁啊,为人一世要深谋远虑,我也不是一定不让你去伐,你要真去伐我估摸也拦不了你,但人要有远见么不是,你看今年这个天灾死了这好些人,你把树砍回来保得你一家活过今年,但要是来年再有天灾呢,后年再有天灾呢,你今天把它伐了,若是咱们孙儿辈上也要饿死的时候怎么办呢?”他偷偷看李铁神色,见他微有动容,不由接着道,“依我说,这么好的宝贝,咱们得活它,不能砍它,活着它就是个世世代代的活宝贝,死了可就是你这一辈的死宝贝,”他拉着李铁言辞恳切道,“李铁哥,我其实有一个计划,我如今说给你,你且听听,好不好?”
李铁看着他点了点头。
张举人道:“那个林子我听说闹鬼,感觉不大会是什么好地方,李铁哥你有勇有谋,可是依我看你去伐树却不若去将它连根带土完完整整刨回来,虽然要费许多力气,但你看咱们庄子里也没什么其他的,全凭这几亩地,你若是把它刨回来,咱们好生养在咱们的庄子里,饥荒年间可以用来应付饥荒,说不得还能有个生财的门路,这样岂不比伐了它更好些么?”
李铁听完他的话,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儿子,想了一想,道:“嗯,我觉得你说得对,”他把肩上扛的斧头提了一提,道,“但是刨树不比砍树这么容易,我得有些帮手,还得回去拿镢头。”
听他答应,张举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激动地道:“没事,李铁哥你回家等信儿就好,等我回去叫人咱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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