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至除夕,正是人间地仙上天述职之时,也是一年之中的唯一一日天庭大开,能让天帝最直接地了解到人间疾苦的日子。
人间九州奇事轶事、难以断绝之事何其多也,诸地仙都恨不得将手上的笏板密密麻麻用最小的字迹书写,铆足了劲想多为自己所辖的地方争得最公正的待遇。
天庭在平时自然是雄浑宽阔,可在除夕之日,这偌大的宫门竟显得有些拥挤。
耶若跟在青葙身边,原本离了三尺有余,被某位往前的神仙硬生生挤到青葙身侧,差点就一脸贴了上去,她赶紧拽了一把青葙,好容易稳住了身形,还要扮做一脸天真地抬头,“上仙,今日神仙真多,你小心啊,用不用我搀着你?”
青葙低头看着耶若,见她被挤得龇牙咧嘴却还要保持狗腿的笑容,无奈叹气,“不必,你跟紧我就好。”
“是,小的谨遵上仙吩咐。”耶若规规矩矩地答应,垂下头,眼珠子却向四周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灶神呢?
目力所及,有年老稳重的老神仙,也有初登天界的小神仙,他们神态各异,可都不是灶神啊。
耶若跟着青葙行至天庭右侧云台,下方地仙人头攒动,不免嘈杂,立于云台之上的天仙却不似下面那么精神好。
耶若得闲偷眼去看青葙身边的两位仙官,虽然强打精神,面无表情地故作庄重,但目光无神,眼下青黑,深刻地暴露他们数宿未眠的事实。
耶若想起之前自己在芣苡堂的那么十来天,看着青葙上仙那样伏案没日没夜的批阅,不免小声嘀咕了一句:“难怪连神仙都会疲累。”
“累了吗?”青葙忽道。
“不累不累,”耶若忙不迭解释,“诸位上仙公务繁重,我这是心疼你们呢。”
这一句不轻不浅的话落入旁近仙者耳中,惹得闻者纷纷侧目。
耶若尴尬咳嗽几声,把头垂的更低了。头上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她抬眼去瞧青葙,便看到一个余味未消的清浅笑容。
“上仙……”耶若张口想说些什么,忽然庭内吵杂之声骤然安静。
两只金凤开道,一百八十金童各引神物玉幡引路,万丈光华自天庭上方落下,众仙嗟叹于神光溢彩。
不需良久,一位仪态耀目、不容直观的天界君王缓步从光芒中走出,落座于天庭主席。
诸地仙高呼渐离天帝名号,拜于云阶之上;天仙则照天界惯例,行深鞠之礼。
耶若随着青葙深深行了一大礼,期间她还偷瞄了天帝好几眼,可是神光大盛,她实是瞧不清天帝面庞,不由在心中嗤笑:
这君王权数果然如灶神所说,天上地下都是一个德行。人间君王为显自身庄严,佩戴冕旒;这天帝也是如此,搞这劳什子光晃得人眼睛迷糊,看不清样貌,就更显他高深莫测,法力无边了。
耶若心里正暗笑,这天帝神目炬炬忽然朝她这边看将过来,她感到自己被一威严视线穿透。
耶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难道他还能看透自己想的是什么?这天帝不会真的这么神吧?耶若慌忙收拾好心思垂头行礼。
好在这视线没有持续很久,天帝移开目光扫视一周,轻轻抬手,“众卿平身。”
待众仙站起身子,天帝座下的司仪仙官刚要开典,却被天帝一句话打断,这话是对着青葙说的,问的却是别家的事:
“押水司的呢?”
青葙微一躬身,“除夕之日非比寻日,谨观上仙需率押水司众仙看顾无尽海域,押水司因而只入庭听宣半日。”
“那祝火司,便守着下半日吧,”天帝微一点头,“……肆饮你听到没有?”
地仙纷纷去看那位被天帝点名的上仙肆饮,某人这才慢悠悠从天庭的某条大白玉柱子后边探出半边身子,“是,臣仙谨遵天帝号令。”
耶若一下明白过来。
看来肆饮、谨观两位大仙,真的是只要一碰面便打,不分时候不分场合,打得连天帝都无可奈何,只好找个什么借口把他们分开。
不过这两位大仙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总是碰见,也总能打起来。就耶若在玄台这么半个月中,玄台天仙都忙于公务,他们都还能抽出时间打上三回合,把太上仙君的丹房掀了三回。
太上仙君自然是苦不堪言,但是炼丹要讲究水火相容,阴阳调和,少不得还是要水火二仙时常光顾丹房授上水精火种,太上仙君已是十分小心,奈何百密不如一疏,该来的总会来的……
耶若偷眼去瞧斜对面云台上的太上仙君,神情恍惚面无血色,想来近几日屋漏风大,过得颇煎熬。
天帝吩咐完备,示意司仪仙官继续,于是司仪仙官洪声念诵玉完天史,从第一任天帝的丰功伟绩开始念起,过了许久许久,念得耶若把地仙每一位都认真看过一遍之后,仙官终于念毕宣布,“地仙述职——”
地仙出列,呈上折件,交由玉帝当庭审批。玉帝阅折时,地仙在下方述职。所述之事大概就是辖地产粮几许,添丁几户,出了几桩怪事,本地城隍是怎么解决的。
耶若听了几位地仙述职,甚觉无聊,四下张望又寻不到灶神的踪影。
莫非今年不是灶神上天来?临曲地仙中,最熟悉玉完天的神仙是土地,再来就是灶神了。自从土地腿脚不便,上天述职这种事情便决计不肯做了,于是这差事就落到灶神身上。
年年如此,难道今年出了什么例外?
耶若听得昏昏欲睡,却还要强打起精神。灶神不来,那大概就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城隍大哥了,总之临曲地仙都与她相熟,她肯定是不能错过的。
又不知过了几多时,耶若歪着脑袋打了好几个盹,心里竟艳羡起旁边火神身后的小仙童来,他身边就是一根大柱子,靠着睡总比站着睡舒服。
青葙上仙也确实厉害,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阅公文,又在这枯站几个时辰,竟连衣袖也不飘上一飘。耶若自衣袖看上去,瞄至青葙脸上,只见青葙眸色自然,平静地看着天帝阅折。
看着青葙侧颜,不知怎的,耶若又想起银月来。银月在不与她说话时,偶尔也会失神,平平添了几分孤寂。耶若一向觉得,人一闲下来,便难免会显得有些寥寞。人人如此,不必太在意。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以为错了,想错了。青葙上仙并不这样,他就算是空闲了,眸光平静,似古井无波,又不含半分死气,是很难用言语形容出来的无悲无喜,就像是……
一株草木。
“临曲灶神参觐天帝。”耶若心头骤然一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灶神!!!
她展眼去看,便看到在庭中述职的灶神,也很快明白过来为何自己总是找不着他。他今日穿了一身晃眼的红衣裳,耶若认得那是灶神初次上天时,土地送给他的,当时他还嫌弃这衣裳红得跟新郎官似的不愿穿,原来还是穿上来了啊。
耶若低着头,没有出声的轻轻笑着。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离临曲那么远。
银月带她上天时,也许是太过轻而易举,她都不曾觉得远走了。直到灶神在讲述临曲近期轶事时,她听着那些事情,心中无比复杂。
以前这些都是她第一个知道,之后宣扬给其余地仙知悉的怪事,如今她一桩都没有听过,反而由灶神讲出来,还不是讲给她听,而是讲给天帝听的。
她又觉得自己离临曲那么近。因为这些轶事里——竟然有她。
临曲乃是灵气汇集之地,今年便飞升了两位神仙。一位供职押水司,一位被银月上仙收做了徒弟。
此言一出,震惊满座天仙,他们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坐于熠熠神光之中的天帝也皱了皱眉:
“银月?”
灶神不过述职,被天帝一句问得不明就里,躬身应答,“是。”
天帝第二次将眼光转向青葙。耶若本来慌乱,但看着青葙回望天帝那泰然自若的神色,一下觉得安心许多。
天帝颇有深意看了青葙一眼,向座下的决明问道,“银月又收徒弟了?”
耶若认得那个着青衫的上仙,她初次上天时在原界仙岛上遇到过他,他与银月之间似乎有些不愉快。
决明上仙的回应毫无感情,“是。臣仙上次去凡间回来在原界仙岛遇见了。”
渐离天帝哼了一声,语气冰冷,微带嘲讽,“那么,银月震碎玄武珠子的起因也是因为那个刚招进来的徒弟了?”
耶若虽然早就知道玉完天诸仙对银月对她的态度不好,但原以为这是天庭秘而不宣的隐事之一,不曾想天帝竟然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出对他们不屑。
环视过众仙神情,因为都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耶若心中没有半丝起伏,只觉得奇怪:银月到底犯了什么事?她偏头去看青葙,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鄙夷的神情。
她知道青葙一定知道什么,而且一定比那些面露鄙色的神仙知道得多。
“临曲灶神,”天帝缓和了神色,问道,“据说银月每年都会去临曲,今年也是如此么?”
耶若看到灶神把一脸的担惊受怕强压了下去,呼了几口气之后才回复天帝,“回禀天帝,是。银月上仙每年十月都会降临扶云山,但扶云山处于临曲与浮季地界之间,属于分界山岭。为避越界之疑,我们两地的地仙都极少涉足那里。”
“被他收上天的,可是你们那边的地仙?”
“回陛下,是。此仙名唤李耶若,与我私交不深,想必其修行勤恳踏实,这才被银月上仙相中,收了为徒。”
什么玩意,耶若听着灶神战战兢兢地张口说着大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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