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来的快,去的却是慢,整整三个月,才算彻底痊愈。
兄长说这是心病,叔父和大夫不太同意。毕竟,在雪中站上三日两夜,对于6岁孩童来说,不丢掉半条命,才不正常。
他还说我病好后,变了个人。我不太同意。毕竟,连续三个月时高时低的发烧,让我忘了自己本应,或说曾经是怎样的人。
不记得挺好。
刚醒来那段时间,我曾试图去回忆发生的事情。但每次想,脑海随即陷入一片漆黑,沉闷而压抑。久而久之,便不愿想了。
忘了更好。
一句忘记,能解决许多问题。兄长说"心病",或许不算错。心之所向,自然难以抵挡,连身体也会配合,圆一个非本意撒下的谎。
至于生病前后的情景,则是后来多年间,才从兄长和他人口中,零零星星得知的。
12月中,姑苏落下第一场雪,不久,冬至到了。按蓝氏家族族礼,冬至是冬日初始,为鼓励族人无畏艰险、潜心向学,无惧坎坷、全心修习。冬至这天,长老们会为族内6、14、20岁的子弟更换抹额,并行相对应的礼仪,嘱相应的期许。
礼成后,大家要着单衣站立于祠堂前,齐诵蓝家戒律。下午赛六艺,晚间,还有家宴,聚首吃冬至团。
家宴时,我不及换衣,就溜了出去。全家一通好找,还是兄长了解我,摸到龙胆小筑,把我给找到了。
"找到你时,你还穿着单衣,站在屋前的台阶下面,望着屋门,时不时唤一句。想进屋见娘亲。"兄长诉说那日情景,说着还悄悄观察我的反应,我病愈后,他与我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
"母亲不在?"我轻声问。
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半晌,才伸出手,想揉我的头,"那日午后已告诉过你,她走了。你不信,非要去确认。"
我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嗯。"
他的手停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弟弟,你……"
我抬眼诧异的看着他,他蠕动着嘴唇,脸色苍白,似有千言万语。
"忘机,"他叫回我的字,不熟练,却很用力,"你今后……不必再去了。"
喉咙里似乎有东西卡住,我咳了几声,他拉我近前,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后退半步,"谢兄长提醒,叔父昨日已说过,龙胆小筑关闭,忘机自不会再去。"
我等娘亲回来!我们还在这,她……会回来的吧。
兄长凝视我许久,欲言又止,只得离去。
不久,叔父让我搬离寒室,住到新室,理由是年龄已到,是独立自主之时。
搬家那天,兄长没回来,我一件件收拾东西,无非就是些衣物,十数本书籍。
正准备装箱,书页中落下些纸片。我捡起看了看,纸片画满小人儿,有打架的、射箭的、还有……外出除祟的、看礼花的、大口吃糕饼的、甚至还有……我难以置信的微微瞪眼,甚至还有喝酒,上房、赶羊的。
纸片中画的小人儿多是两个,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已束发为髻,一个还留有垂髫。
这是谁画的?画中人又是谁?
床下还有一个小木箱,是我的吗?我趴下去够。
"弟……忘机"。
我急忙起身行礼,"兄长。"
大哥还礼,"还有东西未拿吗?"
"是。"我低头望着床下,却不知是不是我的东西。
大哥眼光闪动,"这是我的。”见我犹豫,他补上一句:“叔父在等你,快去吧。"
"忘机告退。"我不太自在的走出寒室。
叔父果然等在屋外,他带我到新室,是一方两进小院,打开卧房,房屋干净整洁,陈设素雅而简约。
"忘机,你且先收拾。酉时到雅室见我。"
"是。叔父。"
叔父走了,屋里又只剩我一人。木箱静静躺在地板上,我站了会儿,没有收拾东西的意愿,便靠着木箱,坐在窗边垫上。
估摸坐了三刻,越坐越僵。只能再站起来,转来转去检视陈设,一连看过四遍,时辰还早。复又靠着木箱坐下,目光无处安放,只好垂首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投下的影子。
"哥,你何时带我去镇上?"
"你14岁便可以,到时候,我们一起行走江湖……"
"行走江湖,可有危险?"
"危险若来,你便躲在我身后,看我纵身跃下,一剑……"
"才不要躲在你身后,我也跃下。"
屋内,两小人儿画着小人儿,涂着纸片,幻想着各式各样的场景。
还没看清面貌,云雾飘过,再看,地点已变。
“哥,为何爹娘不能陪在你我身边?”
这回说话的,是两个漫步于藏书阁外玉兰树下白衫小人。
“他们不得不受蓝氏戒律的责罚。”
“爹是家主,也要责罚?”
“……弟弟,你可有想过离开蓝家?”
背祖忘宗,不肖子孙……我脑海中翻出许多这样的词儿,都是叔父常念叨的。画面中高的那个,却坦然续道。
“你出生那天,有个黑衣侠士要带你离开,云游天下。当时,我便想,干脆求着爹爹,带上娘亲,我们一起走。”
"噹~噹~噹~……"
我揉揉眼,方才,竟是倚着木箱走神了。
坐着也是发呆,还是收拾东西吧。
我打开木箱,将里面的东西逐一拿出放好,箱子渐渐被清空。盯着箱底,我出了会儿神。
我坐下又起身,翻箱倒柜,转进转出。
不对!
我不顾一切快步走出房间,往寒室走去。
寒室里,床铺下,木盒还放在那。这木盒……应该是我的。
我轻轻拖出盒子,犹豫着举起来,凑在耳边摇了摇,听声音,里面应是些杂物。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之后,咬紧牙关飞快打开盒子,“咣当”盒盖掉在一边。
这是……
"噹……"
“忘机,你怎么回来了?”
叔父站在寒室门外,酉时已到。
小彩灯、巴掌大的玲珑盒、画着小人儿的纸片……我轻轻吹去它们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它们放回木盒。
最后一件,包在袋子里,是一条沾染点点嫣红的云纹细带。
这盒子……险些不再属于我。
"公子,"静室的门轻响三下。
"何事?"
"师傅请你雅室一见,有要事商议"
要事?……莫不是各家子弟上山听学之事。
我收起东西,盖上木盒,把心也一并盖住,关门出屋。
生而为人,血脉是命定的、责任是注定的。人,真的可以有另一种人生吗?
云一层层围上来,缭绕着云深不知处的仙山,看似柔若无骨,却又无处不在。云层遮遮掩掩,外人无法看到云里,云里的人也难看到云外更远的地界。
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
不知先祖当年回归佛门时,他的目光可否看透这幽云?亦或是他已看破红尘,勘破人生,故而寻得此处,给后人的心,上上一把锁。
《雅正集》开篇曰:世间万物皆有其法,大千世界终有其道。
“忘机,”叔父问,“你可明了?”
“忘机不明。”
“何处不明?”
“世间万物有法,法为何人所定?大千世界有道,道为何人所依?”
“法为天定、万物定、先贤定,效法万物。道为天道、地道、世间之道,众人皆须依。无论你身处何地、何方,何处世界,都有规则束缚,道法不可废!人心无常,若不规避,难免失之正直、趋之邪乐……”
“可若万事依道、依法,心必苦不堪言。”
“误!若不依法,种下恶果,自然因果循环,苦不堪言。若能顺佛法,从家训、避俗世、不惹凡尘,心若明镜绝八苦,自然苦恼不侵,心无拘碍。”
“忘机,”玉兰树下,大哥道:“后来,我想通了。无论江湖、朝堂、田园……亦或云深。身处凡世,何来自在?责任在肩,血脉在骨,无论是不是蓝家人,都得修行。爹爹如此,娘亲如此,你我亦如此。”
炼身不若炼心
你我亦如此……
我抬头望天,习惯性咽下心中痛楚,轻敲雅室的门。
6岁那年,冬至。大雪中,我得了新的抹额,失了娘亲。
这是天命。
于是,我忘了大哥,忘了爹爹,也忘了自己。
既然道法如云、如水、如气,总归避不了,那便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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