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空,宛若一匹漆黑幕布,漫不经心地铺展开,携着浓郁白雾,闯进了梧桐的眼里。
视线从窗外移向屋内,满屋的红绸委实扎眼,动了动被凤冠压的酸涩无比的脖颈,凤眸闪过一丝欢喜。
十日前,她从天墉城下山来寻百里屠苏,知晓百里屠苏无处可去,又记起欧阳少恭曾与他们说过家乡在何处,便也想去琴川碰碰运气。
可她是个不认路的,误打误撞进了赤峰山,又误打误撞进了翻云寨,虽看过话本里写的土匪窝,但身临其境时,却又另当别论。
她对自己的容貌不自知,旁人却是垂涎欲滴,譬如翻云寨寨主——李潘安。
说来也可笑,堂堂天墉城执剑长老门下高徒,竟遭了一杯茶水的暗算,中了毒被封了左右肩胛的两处大穴,只能坐在床榻上任人宰割。
梧桐轻微地挪了挪左肩,发现被封住的穴位隐隐有冲破之势,心中暗喜,连忙运起周身灵力,灵力迅速在体内游走,直朝左肩冲去。
闷哼一声,左肩穴位已被冲开,梧桐抬起麻木不已的左手,飞快地解开了右肩的穴。
身形一晃,右肩隐隐作痛,伸手去碰,指腹传来凹凸感,垂眸望去,火红嫁衣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脑海里闪过那抹久违的艳色,梧桐即便未曾瞧见过女子嫁衣如何,但现下自己身上穿的这套,做工并非无懈,却仍很精致,可肩上绣的那只凤凰,到底还是没有她的那只凤凰一般栩栩如生。
敛了敛神,梧桐再度运起体内灵力,发现已然恢复了七成,除去心口些许堵闷,从这个寨子出去,大抵是没有任何问题。
正欲起身离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凤眸一挑,她还没去找那李潘安的麻烦,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还想娶她?
做梦。
......
李潘安好不容易从前厅离开,喝了几碗酒,晕晕乎乎的走到了西边的院子,看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门,心里浮现两个人。
方如沁之前已经答应了嫁给他,到先不急,而另一个姑娘,单论容貌,方如沁是落了下风的,又或者在他之前见过的女子中,与之相较,无人能占上风。
甫一他看出她是有功夫傍身,甚至有些忌惮,但终究是贪念熏心,下毒是上策,也未曾料到她不经世事,竟被自己用最简单的迷药给放倒了,封了大穴。
念及此,李潘安顿时心猿意马,如此难得的美人儿,就在离他一门之隔的屋内,连带着脚步也快了几分。
轻推开门,“嘎吱”的响声在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李潘安往里望去,婀娜身影覆着大红色的嫁衣,素手交叠端坐于床榻,青丝绾在鎏金凤冠下,愈发显得肤如凝脂,仙姿佚貌,眉目是世间难得绝色。
梧桐看着呆住的李潘安,认真打量起来,这人面容尚还清秀,穿着红衣倒也还有几分英气,怎么看怎么不像贼头,也不像会强抢民女的人,然事实胜于雄辩,他的确对她下了药,也是真的想要逼嫁。
凤眸忽而一凛,李潘安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才走上前去,在桌案前停下了脚步,美人在前,他那股子深藏于心的自卑,陡然充斥了他的脑海。
“还...还未请教姑娘,所唤...何...何名?”
被人用这样炙热的目光盯着,梧桐不自在极了,黛眉轻蹙,继而起身,语气清冷:“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李潘安怔了怔,似没想到梧桐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虽说只是下了最简单的迷药,但药效却很猛,况且他不是还点了她的穴吗?
“你……”李潘安顿了顿,看着丝毫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梧桐,心头一紧,这女子的修为比他想象的要高,若是硬来,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可她竟以为迷药是毒药?
这还真的不怪梧桐,天墉城是名门正派,就算修为再高,她从未下过山,也无从知晓世间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藏经阁的书籍自是不会记录这些。
而这种如白纸一般纯净的经历,在李潘安看来,是件大好的事。
“姑娘何必说的这么极端,我并非对姑娘下了毒,纯粹只是仰慕姑娘,心仪姑娘,想要与姑娘结为夫妻,共度一生,这等浅显的愿望,本意是好。”
闻言,梧桐看着李潘安走近,凤眸睨了一眼他在身后不知作何的手,轻笑出声,她是什么都不懂,是遭了暗算,被算计一回,是她蠢,但想要再二再三来算计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右手抬起,一把将凤冠摘下,青丝霎时没了束缚散落肩头,左掌灵力霎时翻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潘安打去。
李潘安尚未来得及下手,就感觉一阵劲风袭来,强大精纯的灵力正中左肩,整个人被大力直掀出了门,身体撞开木门,发出“哐”的一声巨响,胸口宛若被巨石压住,体内真气悉数乱蹿游走在他的体内,虽未吐血,但依旧搅得他大咳不止。
整个人还躺在地上,就瞧见屋内的人儿一步一步走了出来,站在廊檐下,嫁衣如火,青丝如瀑,凤眸有着不可逼视的流光。
“李潘安,你算计错人了。”她说的认真,字字清晰,看着倒在地下的李潘安,梧桐头一回遇见这种事,饶是再聪慧,也没想明白怎么对付,觑了扎了自己一晚上眼的衣裳,正欲开口,却敏锐的察觉到了院门有人。
这小寨子也不是不可能卧虎藏龙,毕竟来人脚步轻巧,若不是她之走出了房门,怕是等他进来了,也无所察觉。
快步走到李潘安跟前,指尖赤色一闪,封了他的口,以免他帮倒忙。此时,李潘安才幡然醒悟,这姑娘,不仅皮相惊艳,这一身修为也让人生畏啊。
梧桐这回下山没有带她的佩剑,只带了几件衣裳与一些银子,包袱在于不在,差别倒不大。
只是......
梧桐垂首看了一眼自己穿的衣裳,不说别的,单从款式,就比平日里穿的复杂许多,拖曳于地的裙裾,宽大的广袖,都令她束手束脚,原本就只恢复了几成灵力,对付李潘安还行,但对付门外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吱!”
凤眸紧盯着微敞的木门,双手翻飞,灵光缠绕指尖,拈了最简单的印却注入了不少灵力,不待木门被打开,先发制人,一抹赤色向木门飞去。
“锵!”
锐利剑芒闪过,破了她的攻击,甚至朝她掠来,梧桐暗叫不好,提气往后退去,剑芒触地,顿时飞沙走石,眼前霎时有些模糊。
这真气十足的一剑,位置准确,力道猛烈,却让梧桐分了神,如此熟悉的剑术,莫不是哪位师兄弟在此处?
然还来不及等她细想,又是一道真气充盈的剑气逼近她,随之而来的是男子着急的声音——
“屠苏,打死他!”
心神一晃,几道溢出的剑气擦着外袍过去,索性嫁衣繁复,外袍虽被划了个稀碎,好在并未伤到皮肉,只是梧桐此时压根不在乎衣裳破没破。
她刚刚若是没听错,是有人在叫“屠苏”?
灰沙渐渐散去,眼前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黑袍加身,五官匿于尘埃下,须臾,终是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猛然撞入她的眼里,剑眉星目,清冷凛然,白底红边的衣裳显得他愈发英俊沉稳,脖颈一如初见的别致银链,这哪是翻云寨的人,这是时隔半年未曾见到的,她心尖上的人啊!
“屠苏……”
百里屠苏久久未回过神来,只觉得时间蓦然停止,在梦里出现过的人,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眉眼,她的声音,她的灵力,还是半年前的她。
天墉城道服以紫色为主,偏素雅,梧桐穿着只觉得灵动曼妙,如今青丝散布,身上的火红嫁衣即便是被适才剑气弄得残破不堪,丝毫不减风华,反之更衬得窈窕动人。
自古以来,女子容貌越明艳,越容易显得艳俗,但梧桐从小便修道,神态仪表谈不上楷模,却也有股子由内向外的仙门之息,空灵清绝的气质令她的容貌丝毫不显轻佻。
“屠苏......”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凤眸里似有波光,她的百里屠苏,又是在她不在的时候受了多少委屈,才会走上离开天墉城这条路?
芙蕖传信来说肇临被焚寂所杀时,她听到的时候愣了许久。
所以,即使是后来肩胛被狼妖重伤,即使浑身是血,她也强撑着连夜往天墉城赶。
幽都与天墉城之间距离比铁柱观与天墉城之间距离要长,所以若是她还未能及时回去,那么她的百里屠苏又能依靠谁?
她并非刻意偏袒百里屠苏,肇临之死,人非草木,她也想抓了凶手以祭亡灵,但她信他,信他哪怕煞气发作也不会容忍自己杀害同门,却更害怕,他会以为无人信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能与焚寂有所联系,便是他的罪。
当她赶回之际,百里屠苏已下山,带着杀害肇临的罪名,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地方,也离开了她。
其实,她收到芙蕖的消息之时,是去铁柱观助观主镇压狼妖尤为关键的那一晚,知道消息后,她心神慌乱,凭当时的状态,能不死于狼妖手下,已是万幸,可右肩近乎被狼妖一爪拍了个粉碎。
这回,她没有像前几回那样自愈,她清晰地感知右肩骨头碎在身体里的痛苦,也冷静地恳求观主封住她的穴,执意回了天墉城。
可是那让她心乱如麻的人,没有像她走之前说的那样,没有等她,强撑的身体在那一刻,终归是倒了下去。
醒来后,陵越已带着风晴雪归来,她伤势不轻,只能让风晴雪先行一步,去找百里屠苏,而她只能留在天墉城养伤,与陵越一同查找线索。
这可能是梧桐第一回往凝丹长老那儿跑的这么勤,恢复是恢复得挺快,只是那日她与陵越兴冲冲地去凝丹长老那里换最后一次药时,凝丹长老让她拿剑,她没有拿起来,那把明明比陵越他们的要轻许多的佩剑。
分心镇压狼妖还要强撑的结果,是再也拿不起剑。
她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她的师尊是天下御剑第一人,她所属的是剑术绝伦天下闻名的门派,从小修习的剑术,在同辈中排得上名的剑术,就这样,再也与她无干。
但她还得假装没事,安慰陵越,安慰芙蕖,安慰红玉,也安慰...自己,她法术向来强于剑术,从今往后精修法术,以法术傍身,也不会吃了亏去。
而后待她痊愈,一路下山寻来,想过无数次重逢之景,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下意识垂首看向自己身上被划开几道口子的破烂衣裳,又抬眸朝百里屠苏望去,心念微闪间,外袍已被扔在了地上。
嫁衣以艳色为主,无论外衣中衣里衣哪一层,皆为赤红,所以梧桐如今脱了外袍,仍是一身红衣,不过比起之前的广袖长摆,已是窄袖轻衫,更甚玲珑纤瘦。
原还愣着的百里屠苏,似被梧桐这一举吓到了,星眸一偏,目光投向了地上的李潘安,想起他要娶的另外一个人竟然会是梧桐,心生愠怒。
是方兰生找到她所在,若是方兰生未曾找到,那他们怕是现在还只守在方如沁的房内,虽瞧见李潘安被她打倒在地,仍是后怕。
她是来找他的,毋庸置疑,但必不可能是直接来的,定是知晓了肇临之死,才会来寻他。
忽然间,百里屠苏十分想学读心术,他想知道,这半年以来,支撑着他走下去的信念,是否...还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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