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秋月霜寒。
百里屠苏正从剑阁往临天阁的方向走去。
天烨阁是回房的必经之路,将将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左顾右盼,肩上背着东西,俨然是要下山。
虽天色昏暗,但百里屠苏依旧看清了那人——欧阳少恭。
“你这样下山,不出山门,就会被守卫的弟子发现。”
出于梧桐说过的话也好,亦或是这些天欧阳少恭对自己、对梧桐的关照也罢,他都应该提醒一句。
欧阳少恭循声望去,发现来人是百里屠苏,严肃的神情稍稍放松,“谢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闻言,百里屠苏剑眉一敛,他说这话只是提醒吗?天墉城的门规欧阳少恭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虽不知欧阳少恭现在被陵端针对了,可他知道,当时欧阳少恭为他顶撞陵端,就肯定会被陵端使绊子,如今若是下山被逮住,那陵端估计会十分欣喜。
百里屠苏厉声道:“你怎么这么固执?难道你真的不在意被逐出天墉城吗?”
“我只为我在乎的人固执。”欧阳少恭语气坚定,神色难得深沉,许是觉得有些不妥,垂首敛神,再抬眸时,已是平日里那般温润模样。
“屠苏,你不懂的,就算被逐出天墉城,我也得去。你不必为我担心了,免得陵端他们发现,梧......又借题发挥。”
欧阳少恭放缓语气,本欲安抚百里屠苏,结果差点说漏了嘴,梧桐的名字将将出现于舌尖,硬生生的换了句话。
若是其他的话,百里屠苏可能毫无察觉,可饶是与梧桐有关的,就算“梧”未出口,他也敏锐的捕捉到了。
心下一动,回想欧阳少恭来后山练剑的时间线,不正是他替自己出完头之后的事?当时是习剑时间,定是陵端寻了个借口不让他练剑,被梧桐撞见了,才带来后山的。
她闭口不提,是怕他多想是吗?
望向欧阳少恭,百里屠苏正欲说话,却看见他飞速的偏过头去,“我先走了,告辞。”
欧阳少恭仅是被百里屠苏睨了一眼,便知道他已猜到了梧桐为他做的事,虽然只是一小部分,可见他未有要提及的意思,欧阳少恭莫名有些心虚。
“等等。”
欧阳少恭心中一紧,应声转过身去,以为他是要问梧桐的事,暗自思忖如何说。
“跟我来。”
百里屠苏回身朝来的方向走去。
“你要带我下山吗?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百里屠苏脚步一顿,轮廓在夜色中晦明不定,声音却是清冷依旧,“我知道一条小路,不会被人发现的。”
说罢,百里屠苏不待欧阳少恭再说些什么,兀自朝那条小路走去。
不为别的,就为欧阳少恭这几天为他做的事,为梧桐费的心神,他也应该有所回报才对,不能总让梧桐来替他还情。
话已至此,欧阳少恭嘴角浅笑。
他发现他和百里屠苏,其实还挺蛮合得来的。
......
梧桐坐在剑阁内的桌案旁,边系衣带边垂首思忖着什么。
在她左侧的红玉,妍丽眉眼些许严肃。
方才她正欲修炼,就听见梧桐的声音,开门一看,还有百里屠苏。
大晚上的来找她,应该是有什么事。
百里屠苏与焚寂的关系摆在那里,她哪敢多想,当即就要把两人带到屋内。
然百里屠苏却是问好之后,就独自离开了。
红玉不明底蕴,看着梧桐进了屋内后,兀自开始脱衣衫,她还是没回过神来。
直到梧桐彻底褪去半边衣衫,露出一片雪白,她才惊觉,那原本只稍稍黯淡的印记,此刻却是消失殆尽,凝脂般的肌肤上毫无痕迹。
“红玉姐,我肩后还有那个印记吗?”清越的声音让她回神,红玉已然意识到不对劲,走上前去看。
肌肤胜雪,幽香宜人,却是再也寻不到那个让她、紫胤、涵素为之震撼的凤凰印记了!
从后拢着梧桐的中衣,红玉神色难掩震惊,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神,将梧桐转过身来,目光瞥道一抹赤色,放在梧桐臂上的手倏地一顿。
伸手轻轻的掀开衣裳,赤色矜贵而不失风华,那只艳绝凤凰赫然出现在心口,如同红玉初见一般,丝毫不差,位置却是迥异。
梧桐顺着红玉的动作垂首瞧去,凤眸一震,神色愕然。
她之前借着铜镜,看到了肩后的印记,且不说肩后印记是否还在,单单是心口处这个比上回看到的,要清晰明朗的多。
上回只是淡淡的轮廓,如今却是神韵已现,瑰丽无双。
莫不是肩后的那个印记变到了心口处?
“先穿好衣裳。”红玉低声道。
甫一不知晓梧桐后肩胛处的印记何来,现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让她先穿好衣裳,这些事估计得等紫胤出关后,才会有结果。
“前段时间我才看到自己身上有这个印记,当时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很淡很淡的胎记,可若是天生的,那也不应该才发现。”梧桐系好衣裳,斟酌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她每日沐浴更衣,都未曾发现过,就证明现下心口处的那个凤凰印记,是最近才有的,不是胎记,又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她的星蕴、她接连着做了两次的梦,里面都有凤凰,都和凤凰脱不了干系,神韵姿态如出一辙,怎么会这么巧?梦里那和自己宛若双生子的女人,是谁呢?
红玉闻言,眉头紧蹙,望向那双正认真盯着她的凤眸,叹了口气。
梧桐从小聪慧,她不可能骗她什么,也委实不想骗她。
“梧桐,你心口处的印记确实是才有的。”
“当年主人将你抱回来,把你交给我,我怕你冷便帮你用热水擦擦身子,结果看到了你肩胛处的印记,和你现在心口的印记一模一样,所以你肩后的印记,才是天生的,可为何不见,我也不清楚。”
一室静默,红玉看着垂眸深思的梧桐,并不着急。
她知道她心思玲珑剔透,可也同样知道她需要点时间。
少顷,她才再度开口说道,语气温和更甚方才。
“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你还记得你第一回见屠苏吗?”
怎得突然扯到百里屠苏?梧桐一下子不知红玉何意,下意识地颔首。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见到屠苏后,屠苏的煞气便发作了,而你又说你的肩胛有些痛疼,主人当时未说什么,可却怀疑你肩后的胎记,与屠苏的煞气有关,所以一直未曾告诉过你这回事。”
八年前的记忆,对于梧桐来说,是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她却很清楚的记得,初见百里屠苏的那天,她头一次感受到了肩胛的异样。
在那之后,她但凡是肩胛不舒服,似乎就是百里屠苏煞气发作之际!
若是红玉不说,梧桐还未察觉。如此看来,那个凤凰印记当真是与百里屠苏的焚寂煞气有关吗?
梧桐正欲开口,就感觉周遭蓦然出现一股陌生的气息,身侧的红玉更是反应机敏,神情忽而严肃,一言未发的直朝外跑去。
微微愣神,梧桐似想到了什么,当即也起身跟去。
红玉跑去的地方,是焚寂所在的剑台!!!
......
满天星斗,仿佛把把碎金,糅杂在碧玉□□上。
昆仑山下,有条傍山的河流,顺着河流走,便是百里屠苏口中的那条小路。
此刻,欧阳少恭正蹲在河岸旁,指尖送出盏盏河灯。
灯火点缀着漆黑河面,像是一条发光的毯子,却是那么的安静、安详,树叶在沙沙作响。
河灯上写着几个字,百里屠苏看不太清,依稀只看清了一个名字。
“巽芳?是你恋人的名字?”
方才一路走下来,欧阳少恭便将非要下山的原因告知了他——为逝去的恋人祭奠。
用放河灯来祭奠亲人,百里屠苏好似听说过。
“当年与巽芳离别,就是在海上,所以不管我走到哪里,每到她的忌日,我都会寻找有河流的地方,为她祭奠。”欧阳少恭神色难得的悲伤,幽眸中更是有些压抑。
“我希望这些河灯能顺流东去,终有一日能够带着我对她的归思,流向大海。”
这番话,着实让百里屠苏内心触动不止。
原来欧阳少恭有一个这么喜欢这么思念的人啊。就是死别,也拦不住的归思,可想而知他是多么的喜欢那个叫巽芳的女子。
心念微动,不自觉地想起了梧桐。
从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以来,却还未曾与她说过,来日方长,他本不急,可现下听了欧阳少恭满是惋惜后悔的话,也有些恍惚。
望着河面上倒映的绰约月影,心下怔忡,恍惚间闪过一句话。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有些情愫不知所起,暗自滋长,到头来,反是一往却深。
梧桐于百里屠苏,便是如此。
百里屠苏神色难得放松,脑海里霎时浮现一幅场景。
穿着异域服饰的小孩子坐在河边,手拿着一根鱼竿,悠哉乐哉的钓鱼。
不远处的木屋走出一个女人,背着光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只听得见她如泉水般清澈的声音响起:“云溪!”
百里屠苏应声闭眼,似乎想要再看清那个女人的样子,却是一片空白,再无所寻。
“你怎么了?”
欧阳少恭起身,转身朝百里屠苏看去,却发现他阖着双目,剑眉微蹙,想起他受的伤还未好全,忙又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百里屠苏睁开眼,星目清明,睨了一眼欧阳少恭,随即看向河面,“没有,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想起了我娘,可又记不清了。”
闻言,欧阳少恭面露愕然,颇为惊讶的开口问道:“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
“我只记得来天墉城以后的事情。”
话毕,百里屠苏转身走了几步,背对着河流,好似心头悸动平复许多,才继而道:“师尊、师兄、还有梧桐,很少跟我提起以前的事,我只是隐约知道,我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确实,来到天墉城以后,他问过陵越他们自己小时候的事,他们很少和自己说,后来梧桐总有办法让他没有心思再去想以前的事。
久而久之他也不问了,对小时候的记忆,只停留在陵越轻描淡写又为数不多的话语中。
“你师父、大师兄和梧桐...师姐,不向你提及,想必是不想让你经受生离死别之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这种痛苦,远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欧阳少恭神色黯然,嘴角换上了苦涩却短暂的笑。
“少恭...一定是经历了无数次的绝望,所以才想要成为一名医者,来消弭人世间的痛苦,是吗?”
百里屠苏在听说欧阳少恭与巽芳的事之后,心中的怀疑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取而代之,是敬畏,亦或是怜悯。
可他不知,欧阳少恭,经历这种绝望,不过两次。
却是次次刻骨,回回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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