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秦王在她身边趴着,一双眼睛盯着她,又委屈又欢喜。

    启伽想问秦王他有没有受伤,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搂住。他声音倦怠,更添欣喜:“启伽,你吓死我了!”

    久违的安全感使她最后的防线崩溃,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听思婆婆她们说……说你遇了伏击,生死不明。我以为,我以为你死啦!”

    秦王抚摸她的后脑勺,不断安慰:“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启伽从他怀里挣脱,捧起他的脸,好好端详一番,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还真是好好的。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心理的紧张感散去,□□的伤痛愈加明显,她干坐着也会疼得死去活来。

    秦王对于她正在遭受的痛苦无能为力,若是能让他替她挨也好。

    启伽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懂事了似的,知道是在军营里,每晚换药就算再疼也绝对不会叫唤一声。她饭量也大了许多,秦王害怕她撑着,让她慢些吃,她一抹嘴:“你不要管我!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拖累你的!”

    他不言,目光中毫无欣慰之色,他宁愿她一辈子像个孩子。

    这日启伽见了一个人,是个貌美的农妇,她被秦军掳回营帐,供士卒玩乐。

    夜半时刻启伽听得似有人在外哭泣,起身发现秦王不在,应当是还和几位将军商讨战事。再细一听,那哭声像是来自于女子。

    这世道太乱,女人皆是苦命不堪,若再不相互取暖,那便更不能在乱世中立足。

    启伽穿上衣服,提着灯笼出了营帐,四下去寻找那哭声的源头。果然,在草垛下寻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美艳女子,月色染过她满是泪水的脸,这张脸真是俊俏!沾染上泥污,也能引人无限遐想。

    “你为何在此哭泣”

    那女人听得启伽说话,敛了哭声,她瞅了片刻,惊呼道:“司马姑娘!”

    启伽将灯笼离女子近些,方才发觉她很是面善。她轻轻放下灯笼,理干净那女子脸上耷拉着的散乱发丝,这才看清了——她是丝萝!是赵国梨馆最惹人爱慕的舞姬!

    “你怎么会在这儿?”

    “姑娘不知道吗?”丝萝又哭诉道,“秦王派人收买了郭开那狗贼,让他在大王和太后面前诋毁司马将军和李将军通敌叛国。大王生疑,当即撤了两位将军的主帅职务,如此一来,我们赵国哪里还有胜算?秦军过境,一路抢掠,我便是被他们掳劫至此!”

    启伽没来得及消化丝萝这席话中的信息,又见她流着眼泪,笑得猖狂:“可怜我那夫婿啊!去年才攒够了钱,给我赎了身。我怕人言可畏,他就带着我归隐山林……可我们还是逃不过,秦人杀了他,又糟践了我……司马姑娘,你不为你的族人痛心吗”

    这下启伽想明白丝萝话里的意思了——司马尚和李牧遭秦王和郭开设计陷害,被罢免了帅职,而赵国百姓因为连连战败,饱受摧残。

    启伽问:“那我父亲呢?李牧叔叔呢?我哥哥和严哥哥呢?”

    丝萝说:“李牧将军死啦!严公子被发配到最前线做苦力。你父兄也死啦,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司马启伽很想选择不去相信丝萝所说的,但她真真实实存在于启伽眼前,衣不遮体,皮开肉绽!她身上每一处伤痕和淤青,都在控诉秦军犯下的罪行,更在向启伽陈述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她甚至哭不出声!

    为什么要相信秦王的承诺为什么会鬼迷心窍认为秦王统一天下是为了黎民苍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爱上那个冷血无情的恶魔

    那是她的血肉至亲啊!

    丝萝看到启伽头上闪着冷光的银簪,像是在绝处中觅得一处生机。她迅速拔下启伽的银簪,动作很快,而启伽因为震撼伤怀未能及时察觉。

    那根银簪刺破了她脖子上的主动脉,鲜血如同活泉一样不断地从她伤口处涌出。启伽缓过来,用力摁住她脖子上的伤口,但那血止不住,直到染红了她们两个人的衣裙。

    丝萝的气息微弱,整个人在启伽怀里慢慢失了温暖。她眼神迷散,宛若风中的雏鸟,微微抽搐着,娇柔欲滴的唇一张一翕,临了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司马启伽自小习武,不怕血,也杀过人。可这个女子就这样在她怀中渐失去所有生命体征,她最后一口气吐出时,启伽明显感觉到全身发冷。

    虽然她自己的精神已遭受过毁灭性的创伤,但她还是出于对死者的敬重,将丝萝拖到无人处,寻了个泥土松软的地方掩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身体回到王帐里的。

    那会子天已大亮,秦王才从帅帐中回来,不见她的身影,只坐着等了一小会儿,就耐不住要去寻她。

    他掀开帘幕,见到的是她失魂落魄的回来,她的脸如野鬼一样惨白,身上沾满凝固的血渍,双手也划破了,十个指尖上全是绽开的皮肉和带着血污的泥土。

    他急了,问:“你去哪儿了?”

    这样一脸真挚的关心着她的秦王,真让人惊恐交加。

    他的手触碰到她身体时,感觉到她眼神里那种躲避和畏惧,就连她的身体也在反感地抖动着。

    “启伽,你怎么了?”

    “我没事。”

    她侧肩躲开秦王。背对过去,不让秦王看见她的表情,她一边脱自己的沾满血污衣服,一边应付他,“昨晚我听见有女人的哭声,我寻出去,她却要杀我。”

    “让我看看!给我看看你有没有伤到!”

    启伽拒绝道:“别过来!我身上很脏,全是血。我杀了她,埋在了西营的空地……”

    秦王从她身后抱住她:“我不怕。启伽,我不怕脏。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将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细细查看,还好,除了手指头,全身上下没一处伤着,可她眼里就是有一种突然的莫名的疏离。

    他以为她是怨恨自己忙于战事,缺乏了对她的照顾,还害得她差点遭人暗害,所以才会心生怨怪。

    整个上午,秦王时不时地就向启伽示好道歉,她精神游离恍惚,每每要他唤她四五声才回过神来慌忙敷衍。

    秦王知道她不怕杀人——杜若那回,他可是亲眼见她一剑将乔韵斩杀,血溅了她一身,她可是半分没有畏惧。不过她现在这副模样,倒叫人不知缘由。

    两个士兵回来向秦王汇报:“确有此事。那妇人脖子上插着夫人的发簪,看样子是一击致命。”

    “那女人的来历可查清了?”

    “是前几日我们的人在山上勘察时带回来的农妇,颇有几分姿色……”

    行军作战辛劳,秦王不会为此责罚自己的将士,只挥手说:“寡人知道了。以后不准再带那些不知由来的女人回来。”

    夜中,启伽依然独眠。

    丝萝的那些话一直像梦魇一样围绕着她。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从她母亲去世,她的父亲独自扶育他们兄妹二人开始。

    她想起司马尚把她抱在膝上,严厉地指导嬴政剑法招数。

    她想起李严得了珍贵的兵书,总是赶着看完,因为他说看过之后要给嬴政送过去的。

    她想起司马恕和嬴政带她出去玩儿,不巧三个人迷了路,她走不动了,两个大哥哥每人换一段路背她。

    还有许许多多,司马尚几次拿命护嬴政,李严亦几次三番打跑欺负嬴政的纨绔子弟……

    可是一切的一切,纵横交错,最后换来的是丝萝那一句“他们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不知不觉间,泪水浸湿了枕头。

    黑暗中有个人影进来,越来越近。他坐在启伽身边,用指尖触摸到她的眼泪。他轻声问她:“怎么了?”

    她拿被子蒙住头,心跳得异常猛烈。

    他扯下被褥,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启伽侧过身去,不看他的脸。

    “我想我父亲和哥哥了。”

    秦王仰头倒在床板上,伸手搂住她的肩。

    “你要是想他们,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让人接他们来看你。”

    “你见过他们了?你们有过正面交锋吗?”

    “有的。”秦王语气温和,“不过我答应过你的,会护他们周全。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

    启伽转过身看秦王,他脸上没有闪躲和犹豫,就好似说的真话一样,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如何诹骗雨姜,她或许还真会相信!

    而她的父亲和李叔叔,连上战场都机会都没有,哪里能与秦王正面交战呢丝萝骗她么?可丝萝会为了骗她白白搭上自己性命和贞操吗?丝萝即使做了舞女,也从来卖艺不卖身,启伽还为她打跑过几个轻薄的食客,她犯得着拿身子去骗恩人吗?

    有那样一瞬间,启伽真想杀了秦王!对着他那张看似深情款款的脸,狠狠地拿匕首戳出一个大窟窿!

    可秦王将她保护得太好,她帐中没有一样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尖锐物件;她出去必定有一行人时刻保护着。就连这样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也紧抱着她,没给她任何可以下手的机会。

    启伽说:“你没有伤害他们,那自然最好。嬴政,我先睡了。”

    “好,我就在这儿,别怕。”

    秦王不知道,从此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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