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送姣姣出嫁时,还有些喜气,那么簌簌走的那日,则是一种最为诡异的沉默。
启伽想给簌簌别上一朵红色的珠花,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戴在那里合适。
簌簌摘下那朵花,说道:“那就不戴这个吧!我把它送给蒙将军好了,这个好看,也不会坏掉。”她很早以前,就想亲手摘一朵花送给蒙恬。
可是她再没有机会亲手将它送给他。而且启伽一直说,蒙恬是不会喜欢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的。
秦王在正殿前送了走簌簌。因为是嫁公主给别国做王后,文武百官都得来参加送亲仪典。
自知晓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有如此大义之后,蒙恬对她多出几分赞许之情,还有一些别的情怀,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游离在他脑海里。
心里头很空,很空。
他瞥见簌簌在长阶下,向秦王行跪拜大礼。她只能算勉强撑得起那一身笨重华丽的喜服。她的余光和蒙恬的目光交汇,然后两个人都立马转移了视线,她脸上还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自卑。
簌簌行过礼,起身,接受秦王的训诫和祝福。她脸上还保持着原有的神采,满怀期许对秦王说:“舅舅,记得你答应我的,一定要来接我回家啊!”
秦王微笑,道:“好。”
记忆里舅舅答应姑姑的每一件事,他都做到了,那舅舅答应自己的,也一定会尽力做到!
启伽和长定只能远远瞧见簌簌上了送亲的马车。那丫头还是挂念启伽对她的好,临走前回过头看向启伽这边,直至最后到了吉时才肯依依不舍的放下帘子。
送亲的人马走远,启伽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簌簌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她哭着喊着说自己快要死了。启伽也还稚气未脱,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告诉她该怎么做。这些都还和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扶苏扯着启伽的袖子,不停地叫“姐姐”。她还得强抑伤感,安慰扶苏:“姐姐很快就回来了,再也不和我们分开!”
蒙恬刻意避开了送亲队伍离去的方向。那个聒噪的小祖宗总算出嫁了,现在他总能得些清净!
但是他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甚至惘然若失。
现在偌大的契成宫,突然安静下来。
阿思和阿善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话,启伽都不能跟她们说到一块儿去。枫团已经五岁,不如从前爱闹腾,它寻个安静的角落,一睡就是一个下午。
喜欢热闹的司马启伽,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一种压抑沉重的孤独感。
好多次,她绕到正宫去,只能看到秦王将他自己埋进案牍里头。赵国以为联姻之后可暂得安生,然秦王从来不这样想!启伽没有叨扰他,又一个人从正宫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闱里走走停停。
她去看过几次太后,老人家身体安好,只是面容有些憔悴。
见启伽来了,她总要拿出些甜点来。好几次,她的眼睛落到启伽肚子上,惊诧又惋惜。司马启伽在宫里获秦王独宠,几年过去依旧没有子息,但凡有点心思的人都会想到别处去——要么启伽不能生,要么就更恐怖,秦王不让她生!
太后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竟总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心思往阴森处去想,但她所了解的嬴政,不正是如此吗?
“你现在,还想回赵国去吗?”
启伽沉默片刻,轻轻摇一摇头:“嬴政说他舍不得我。”她眼里蒙着火光。
她说:“我也舍不得他。”
太后笑笑。
这样的日子过得平淡。
秦王忙完之后,还会去看启伽,还会给她梳头,还会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唤她的名字。他们可以热烈相爱,尽情放纵欢爱,彼此都霸占着对方全部身心。秦王在她耳畔轻语:“等忙过这段日子,我带你出城去玩儿。”
启伽伸出纤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只重重吻他,那样炽热痴缠。秦王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司马启伽这个人身上某种纯真简单的东西,却不料也会深陷进她身体的诱惑,无法自拔。
这样的日子,看似很好,实则更像是风中的巢床,飘摇不定,只等一袭暴雨。
三个月后,秦王收到一封密报,当即决定举兵伐赵。
他对赵国有一种不同于对其他国家的情结,每次征赵讨国,他都要亲自去。
没有人敢问及,朝臣知道,太后知道,启伽也知道,那都是关乎于他幼时在赵国所经历的一切。有些仇恨憋在心头多年,已到了不得不爆发的时刻。
启伽坐在窗台上,看尽了这一方狭小的天空。起风前它还是湛蓝色的,风一过就有些阴沉下去。
她心里苦涩、晦暗,一半是因为她远在赵国的亲人,另一半是因为她即将征战沙场的夫君。
上次赵嘉危在旦夕,她想到的是自己往后的生计,那会子她细细琢磨了一宿,很清楚凭她一己之力是撑不起整个微弱的赵府的。如果赵嘉没能从战场上回去,她带着姣姣,还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嬷嬷,根本就不能自食其力活下去!
不同于上次。秦王现在是她真正的夫婿,不管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
若这回秦王战死,她膝下好歹有秦王唯一的血脉。她只需眼见着那些老臣扶公子扶苏登上王位,旁的什么都不消管,只等着尊享太后优荣——她将会是秦国最尊贵的女人。
她自语:“可是我舍不得他死啊!”
嬴政要是死了,再多的权势富贵,都不过是漫长余生里束缚她的枷锁而已。而她还得因为保护扶苏和秦国,逼迫自己不能去陪他。
恐惧如夜色一般慢慢压上她心头,渐渐地,快要令她窒息。一滴伤心泪滚落下来,划过脸颊,从她下颌滴落。
再接下来,泪就像断了线似的,情绪也不受她控制。
她一个人蜷缩在窗台上,哭得那样伤心,呜呜咽咽如同一个走丢的小孩。秦王悄悄走进她寝殿时,见得此情此景,不由惊了片刻。
秦王没急着去安慰,而是静静杵在她身后,贪心地享受着她为他担惊受怕的样子。
他还是不忍再看她继续哭下去。他依旧是从她身后抱住她,轻声说:“乖,不哭了。我一定尽力保全你父兄。”
她早已习惯秦王这样悄无声息从她身后出现,没有诧异,迅速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哽咽说:“你要回来!我要你回来!”
心里顿时柔软到不可触及,秦王哑声答:“好,我一定回来。”
自拥有了司马启伽,秦王时常有种错觉——得这天下,还没有得一个司马启伽快活。
出征当日,启伽没能相送。
在前夜,秦王就哄她喝下加了迷药的蜂蜜水,他说:“多喝点,这个甜。”
他对她最是体贴细心,早早预料到她见他走那一刻会心疼,索性就让她一觉睡过去,不能送自己了吧!他更怕的,还是他自己看见启伽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会有所动摇。这些还是司马尚教给他的,出征在即之人,不可心怀牵挂。
启伽甚至都没能听得见大军出城时压过的马蹄声!
她从床上跳下去,披头散发,还光着脚,一路从契成宫向宫门狂奔过去。她早累得气喘吁吁,却还得强迫自己不能停下,也许快一步,再快一步,还能见到秦王的背影。
她上了城楼,什么也没有看见。连马蹄踩过扬起的尘土都不见一粒。
这样的遗憾在秦王离开那段日子里,时时刻刻缠绕着她。
秦王让阿思把当初赵嘉归还的那串小铜铃转交给启伽,这样可以使她在想他时稍作安慰。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这小东西,秦宫里的所有,都可以使她想起秦王。
攻打韩国那次,启伽还能与簌簌和姣姣结伴一起去城楼上等战报,如今却只有她自己了。时间因此更加难熬,她每天都等在城楼上,从天亮,一直坐到天黑。
长定真死了心。
纵使秦赵之战于她而言亦是摧心的折磨,但她还能稳住,不踏出元益宫半步,自然也不向外头打听任何关于战争的消息。
栗衫说:“算起来,秦军该入了赵国境内了。”
长定说:“这些日子,我只要一合上眼,总是能想到杜若走的那晚……她那么疼惜自己的儿子,也被逼得要与扶苏母子相离。我知晓这次领兵打仗的一定是我父亲和师父,若是赵国败了,我们都是阶下囚;若是胜了,秦王更不会轻饶了我们。”
但是主仆二人心里都有数,不管战争胜败,秦王都不会亏待司马启伽。
杜若没有那样好的运气,长定也没有。她们都不是秦王心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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