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琴瑟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今日契成宫里似有不同。

    宫人们个个都规矩严谨,自启伽进门起,该行的礼数一应俱全。她很不自在:“你们这又是什么了?我不是说过,见我不要行这些虚礼吗?看得我直难受。”宫人们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回应。

    果然,秦王已在殿中等她。

    启伽见他来了,有些惊异,白了他一眼:“你今日不用陪那齐国女子吗?”

    秦王说:“用不着你来替我决定我该陪谁。”

    启伽只“哦”一声,就对簌簌说:“你去好好梳洗梳洗,晚点我叫你习李牧将军家的剑法。”

    簌簌高兴,避过秦王吃人般的目光,跑回自己寝室。

    可司马启伽提起了李牧,秦王记得从前李严最得李牧真传,一手剑法使得灵动飘逸,每逢他练剑,小启伽都会拉着少年嬴政去看。

    此刻,她宛如秦王不存在似的,坐到妆台旁,拿梳子专心梳头发。

    “你昨晚去哪儿了?”秦王怒不可遏,“司马启伽,你昨晚,和李严在一起,是不是?”

    启伽恁住,不敢与秦王硬碰连累了李严,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昨夜和簌簌在一起,今天也一直和簌簌在一起。我最后一次见李严,还是一年前,在赵国的战场上。”

    不知不觉,她已经来秦国一年多。

    秦王冷笑:“司马启伽,你自小喜欢说谎话,可你从来没有学会如何说谎。你一说谎就掐手指头的习惯,怎么还没改得过来?”

    她自知骗不过秦王,反而更加理直气壮。

    “我说谎怎么了?我母亲说我在娘胎里就跟李严相熟了,我和他规规矩矩,从来没你那些龌龊的想法。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回去陪你的姜八子,你天天搂着她睡,我多看你一眼我都嫌脏!”她把自己说得气了,脸憋得通红。

    秦王竟差点没忍住,她生起气来像只小刺猬,又伤人又可爱。最使他兴奋的,是她在吃醋。

    他说:“司马启伽,你上次推姜八子入水,不会也是因为嫉妒我喜欢她吧?”

    “你喜欢谁关我什么事?我只是看不惯她就仗着你宠爱她,侮辱我们赵国的女子罢了。”

    秦王邪笑,道:“你这泼妇,还真是善妒。”

    他这一说启伽可来劲了,直接连推带怂将他赶出去。

    秦王在契成宫门下,像是欢喜,又像是得意。他浅笑,对赵高说:“别让雨姜跟启伽碰到。”司马氏性子直,又不善于心计,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天气热起来,众人穿得也少了。

    减去衣裳的小扶苏突然灵敏起来,跌跌撞撞学会了走路。

    启伽比杜若还开心,天天抱小扶苏去后花园里玩儿,还在前面放一些他喜欢的玩具,看他摇摇晃晃走过去捡。

    扶苏也会不专心,他明明想去拾小花鼓,一只蝴蝶从他眼前飞过,他又去抓蝴蝶。可是他那样笨拙,怎么抓得住蝴蝶

    启伽跳起帮扶苏捉蝶,一不注意狠狠栽了个大跟头,吃了一脸泥土。扶苏笑出声来,引得一群宫人和杜若也笑,启伽自己也扬起脸大笑。

    那几只嚣张的蝶还肆意飞舞着,其中一只落到了秦王的肩头。他不赶这小蝴蝶走,只说:“寡人很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赵高说:“一转眼小公子都会走路了,大王您要不要去过去瞧瞧他”顺便也能瞧瞧司马启伽。

    他说:“无事。寡人在这里看他们就好,寡人过去,她该不开心了。”

    整个后花园里都是欢声笑语,只他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夏夜的星空是最美的。

    宫中不知从何处传来风声,说秦燕交战,秦国处于劣势,眼看就要战败,得送公主去燕国和亲以平息战乱。

    先王没有女儿,秦王政膝下只有扶苏一个公子。簌簌吓得哭了,毕竟她是这秦宫里唯一名义上的公主。杜若和启伽轮着哄她开心,就连长定也出了元益宫,前来劝慰她。

    簌簌说:“我年纪尚小,还没有及笄,舅舅当真要送我去那苦寒之地吗?”

    长定抚摸她的头:“傻丫头,这些都是传言,大王没有下旨都不可当真。”

    扶苏也学长定的样子,拿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抚摸簌簌。

    众人合力哄劝好久,簌簌才肯洗漱睡下。

    启伽对长定说:“姐姐,最近我总是想家,你不愿外出见我,也不喜旁人来叨扰你……你近来还好么?”

    长定微微一笑:“我日子比你好过些,你不必担心我。快回去吧,簌簌醒来不见你,又该哭了。”她总是这样淡淡地,拒绝任何人对她的好。这三年里,她一定也看惯了秦王对别的妃子好,她那么仰慕他,心里该有多苦

    启伽只见过秦王对雨姜一个人好,就已经很难过了。长定,都经历过了什么?

    启伽脱了簪,洗过脸,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她突然很想去找秦王。她有许许多多的疑点突然涌上脑海,她要去找秦王一一问清。

    今日正宫外竟然无人看守。

    窗里是两个人影,缠绵悱恻。启伽忍不住走近,门未关,她躲在门边,听雨姜给秦王谈琴。

    突然琴声中止,秦王问:“怎么了?”

    雨姜不知从何处受了委屈,泪落琴弦,哭泣道:“宫中总传言大王宠爱我,其实大王真正最爱的,是司马夫人吧?”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秦王猛一恁,他说:“不是。寡人最爱你。”

    “为何司马夫人跋扈无礼,还差点害死大王和我,您却还是宽宥她她不愿奉旨禁足,还带公主出宫作乐,您为何也能容她”

    秦王心头已然火山爆发,却还是示意让雨姜坐到他身边去。他抱住雨姜:“寡人幼时质于赵国,司马氏一族对寡人有恩。那司马氏幼时便如此娇纵,从前寡人觉她可爱,如今只嫌她聒噪。看在她父兄的面子上,寡人不愿与她计较,你也懒得理会她。只须记住,寡人最爱重你。”

    雨姜的头靠在秦王怀中,被灯光印着,在秦王眼睛里投下一片阴霾。

    司马启伽从不曾对秦王政抱有太多余的希望,只是今夜听他亲口说出,还心如刀绞。

    不小心碰到门,秦王厉声问:“谁在门外”

    启伽从门后向他们走去。

    秦王潜意识推开雨姜,惊问:“你……你何时来的?”他心有侥幸,想得个万一——万一她才到,什么也没有听见。

    启伽说:“本想大王在听姜八子弹琴,不敢打扰,不是故意偷听,请大王降罪。”

    意思是,她听得一字不漏。

    连解释都余地都没有。秦王说:“你……你有事么?”此刻他突然害怕面对她。

    “是簌簌那个傻丫头,不知听谁说要送她去燕国和亲,吓得厉害,我就是想问问大王,是否真有此时?”

    其实她有很多事想问:为何她不管犯下如何错处,他都留她一个位分不管她如何激怒他,他都留自己性命她原本想问是否还有情,现在她明白,无情,只是看在她父兄的面子上。

    秦王说:“寡人没有说过要簌簌和亲。也不会要簌簌和亲。”

    启伽说:“那自然好。我不打搅大王和姜八子了。”她转身欲走,又回过头,对雨姜说,“你琴弹得真好。”

    秦王只觉讽刺。少时他知晓启伽不喜弹瑟,常宽慰她:“你弹不了没什么要紧的,我最不喜听琴瑟之声,实在太聒噪,刮得我耳朵疼。”可如今,琴瑟之音悦耳,聒噪的是司马氏。

    启伽的背影出了殿门,没入星空下的夜色。秦王知道,他离她越来越远。

    只想寻一处幽暗寂静的地方,好好坐上一夜,等到天明,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可是启伽忘了,她很笨,笨到记不住路。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到南宫。

    太后坐在南宫门下,和侍奉她数十年的老嬷嬷一起看星。就算年老色衰,亦依稀可见她曾名动天下的美貌。秦王政便像极了她,连那宠辱不惊的眸子,也是深得真传。

    “你一个人来此,不怕我再打你五十杖吗?”太后见启伽形单影只,很是同情,“过来陪我坐会儿,我不打你。”

    启伽说:“夜里风大,您冷不冷”

    “我待你不好,你何必关心我因为你爱政儿吗?”

    “不是因为嬴政。我知道您,我母亲告诉过我,她生我那日,是您和先王救下我们母女。”

    太后潸然一笑,道:“那你母亲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启伽想了想,答:“没有了。”

    太后眼里有了慈爱,她说:“你的父亲也帮过我们,你们早不欠我情了。你可知我为何苛待你”

    启伽摇头,一脸茫然:“或许我不识大体,又太聒噪,惹人嫌了吧!”

    “其实不是。我不在乎政儿的妃子识不识大体,我只在乎她们有没有小心思。你父母亲一定没有告诉过你,你出世那日,天有异象,有个相士同我们说你长大后必嫁得天下之主,那时政儿也在。他少时就有一统天下的愿望,可我不料,他当真会掳你入宫。”

    接二连三的重击彻底击垮启伽,原来他不仅仅只是看在父兄的面子上宽恕她,就连一开始他刻意接近她刻意待她好,都只是因着一句滑稽可笑的“天下之主”。她甚至不敢去细想是从何时开始的,是秦王将她掳回来那一日是她及笄礼那一年在赵国或者更早,她还尚在襁褓之中!

    太后说:“我以为苛待你,你会知难而退。李严安插在宫里的人,我都知道是哪些,可我没有告诉政儿,也许他能带你走,是你最好的归宿。启伽,秦宫不属于你,政儿更不属于你。君心凉薄,你与他注定无缘。”

    再无法强撑,她蹲在地上,像五岁时得知嬴政回了秦国时一样,嚎啕大哭。

    君心凉薄,他为了一句毫无依据的预言,骗了她十八年。这一盘大棋,他足足下了十八年!可是他那时也还只是个孩子啊!秦王,到底有多狠

    这三年里,她无数次试图靠回忆的碎片,自欺欺人地去拼凑回一个支离破碎的政哥哥。可就连活在她回忆里那个完美无缺的政哥哥,也是假的。

    但是她回不了家。她一辈子都得在这里,受他折磨,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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