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伽暗自盘算,若不出意外,这将是她留在秦宫的最后一夜。
她身体沉重得很,礼服重,发饰也重。长定和杜若皆是如此,启伽还有心思窃笑,办个国宴就跟耍宝似的,各宫妃嫔都恨不得将所有家当挂身上显摆。
她原想轻便点好些,簌簌说:“平日也就罢了,今夜是国宴,太素净不合规矩。”
大殿很是宽敞,秦王和启伽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他独自一人高高在上坐着,接受臣民的朝贺,每个臣子和德行出众的人都向他敬酒,他不能拒绝,都会浅酌一口。
启伽笑自己快要糊涂了,那一瞬间她竟觉得秦王可怜——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极尽威严,也极尽孤单。
在赵国,这样的国宴每年也有几次,启伽从来不去,好在她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司马尚也不强求她。众人也都知道,是司马尚的女儿贪玩,习不好宴礼。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正式开宴。秦王特意多看了启伽几眼,她果然还同幼时一样,望着餐盘里的食物发呆。
秦王示意赵高上前,吩咐他:“派个老练的女官下去替司马夫人布菜。”
只这不经意的小动作,启伽没放在心上,却被长定看在眼里。李牧常对她说,君心凉薄。想来不过是未曾遇见真正挚爱罢了,若君心当真凉薄,她还尚有一丝盼头,也许秦王厌弃了司马启伽那日,春风还能吹到她身边去。
可他的心填得太满,容不下一粒尘埃。
启伽一直低头吃,很是悔恨自己从前错过了那么多国宴,国宴上的吃食味道真是不错。
女官暗声提醒:“夫人,够了。”只是给她随意吃些做做样子,哪里有妃子非得在国宴上吃饱的
“哦。”她放下筷子,一直盯着眼前的食物发愁。秦王一得空闲,也盯着她发恁。
他对世人要求太过严苛,最恨不守规矩的人,但启伽不守规矩,他就很喜欢。从幼时起便如此。
也不知如何挨过这场国宴的,她耷拉着眼皮子,头也沉得快断了。
换了身轻便的服饰,秦王已在契成宫的寝殿里等她。他已经喝过太多酒,脸色微醺,剥去了华服,只着一身轻瘦的玄衣。
启伽没想到,他当真会来。
秦王递给她一个小食盒,里面装满了各种精致的小点心。他说:“我知道刚才你没有吃饱,特地叫人给你多备了一份。”
鼻子泛酸,她依然故作蛮横:“嬴政,你别突然对我好,我不是猪,但你一定没安好心。”闺中时听长定说女人是最软弱的,只怕男人对自己好,那时她还不信。
秦王淡笑道:“无妨。你凡事总把我往最坏处去想,我已习惯了。”
他也最厌烦多疑猜忌的人,但启伽疑神疑鬼,他就觉得特别可爱。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启伽身上某种特质才喜欢她,譬如纯粹烂漫,又譬如善良潇洒。其实不然,现在他知道,与任何特质无关,只关乎喜欢本身。
“喝吧!”启伽给秦王斟了一斛酒。这段日子他盯契成宫太紧,他不来,他的人也会多嘴,那样就再逃不出去。好在秦王在这儿,大家都很识趣,不敢靠近。
他还是没怎么变,只除了眼里平添过几分沧桑。
启伽呆望他许久,好似在赵国司马家的封地上相遇,她看他,熟悉又陌生,欣喜且难过。
若他只是个平凡人,该有多好
有些上头,他喃喃道:“你为什么总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个赵嘉……有什么好”
他在台阶上躺着一定很难受,启伽还拿了两个枕头给他靠着,他实在太累,又在启伽身旁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卸下所有防备,昏沉入睡。
得偿所愿,契成宫的人顾忌秦王在启伽殿中就寝,根本没敢过去监视。她轻松自如出了契成宫,又因是除夕,整个秦宫只余下各宫轮值的小太监。很顺利的,启伽到了小春楼。
接应她的是个老嬷嬷,从侧门出去那一霎,她竟有些犹豫。前方是冷清寂静的街市,身后是肃穆庄严的秦王宫。
低头看一眼自己玄色的袖衫,她微微抖动朱唇,再憋不住一滴泪。
她哑声道:“永别了,秦王政。”
李严和左芦早守在约定的地方。见她到了,左芦高兴至极,差点抱住她。只是顾及男女之防,撑开了双臂又放下,傻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时隔大半年,李严消瘦很多。原本是英朗的少将,再见已成落魄的儒生。家国尚在,身负军功,他不曾失去任何东西,却也失去了所有。
久别重逢,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他上下打量启伽,眼底是雾,眼中是光。
启伽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幼时最好的玩伴便是李严和嬴政。刚才她看嬴政的眼睛里全是苍凉,看得人难受;不料李严眼睛也苍凉得可怜。
政哥哥变了,严哥哥也变了。
左芦说:“这时候不应该说废话。我们快些走,再过半个时辰就轮到蒙将军当值,就再走不了了。”
秦王打了一小会盹儿,蓦然惊醒。
启伽不知去处,他截然翻身起来四下找寻,连她的余香也没有寻到。想起她急着赶在除夕前给扶苏做好新衣,又想起她一向不悦自己还主动邀约他饮酒……
“来人!来人!”他失了控,大声责问,“司马启伽呢?”
难以掩饰这愤怒,他一脚踢翻启伽为他斟酒的食盘。极尽冷静克制之后,他说:“去找。她若回不来,寡人将你们全部五马分尸!”
这些日子,他总对启伽怀着愧疚,本想尽力弥补,本以为他对她好总能得点真心……果真,那丫头长大了,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她应该没有走远,秦国境内搜索一个女人还是挺容易。可若是找不到她,秦王不敢想之后的事情,他等了她十七年,若再不能相见,他的生命岂不是少了整整十七年?
这许是史上最不体面的离家出走。
三个人想要出城本就不算易事,适逢今日国宴上簌簌直盯着蒙恬看,瞧得他心烦了,便提前了半个时辰当值,也许吹吹风,还可以降火气。
蒙恬拿下他们,并没有动粗,反而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他自是巴不得启伽能走的越远越好,他总是看她不自在。不过没了司马启伽的秦王政蒙恬也是见过的,若说秦王会真心欢喜,必定是因为眼前这女子。
蒙恬没好气:“你这泼蛮女子,还敢嫌弃起大王来了!”
李严和左芦纷纷拔剑,不过又让秦兵给摁下。
蒙恬对启伽说:“我敬重李严英雄年少,不与他计较。只须你跟我回秦宫去,我就放李严走。左芦也还继续在我麾下当值,我必定不会为难他,更不会向大王提起你们三人出逃之事。只是大王要如何责罚你,就与我无关了。”
“启伽,别听他胡诌,不能回去!”李严近乎哀求,“不要回到秦王身边去!”
蒙恬也不理会他,接着规劝启伽:“你自己衡量清楚,此刻我若押着你们三人去见大王,至少他们两个都会没命。我没有胡诌,李严才是胡诌。况且你看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子,便知他不如我聪明!无论如何你都必定会被我押送回宫,只看你愿不愿意多搭上他们两条命。”
这一比较,蒙恬似乎说得在理些。此刻他们已被蒙家军钳制,若是离得远些,还能设法在路上逃走,可这里离王宫不过数里,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秦王派出去的人暂时没有消息,他披上件斗篷,径直出了寝殿。这里,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要出宫,亲自去找她。
宫门之下,夜色沉着。
深夜的雪地上冒着轻盈的寒气。三十余蒙家军举着火把护送她回宫,火光在雪地里温暖耀眼,于天地间却是微乎其微的光芒。
她一路垂头丧气,看自己的鞋子在雪地上一踩一个印子。
忽而队伍停驻,在偌大的宫门之下开出一条明亮的路。
她今夜换了套玄色的骑装,这样比较容易逃跑;头发并未来得及束起,还是之前寝殿里的发式,只是首饰全被她摘掉了。
秦王觉得讽刺。她特意穿上自己最爱的颜色,只是为了精心谋划一次逃离!她想永远逃离他的一切。
启伽抬头便看的这令人胆寒的一幕:秦王站在前面不远处,正对着自己。他神情寒厉,目光如炬。
冬夜本就严寒,此刻空气也快凝结成冰。
她不敢迎上秦王的眼眸,弱小的身躯立在寒风里颤抖。
蒙恬说:“大王,司马夫人贪玩出宫,末将担心她的安危,只得将她护送回来,还望夫人见谅。”此刻启伽还想着,簌簌老说:“蒙将军样样都好,对我舅舅也极尽忠心。我舅舅都说他从无不实之言。”
“贪玩”秦王虚着眼,直勾勾盯住启伽,“你本事大得很,玩到寡人头上来了!”
她吓得身体微微抖动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一小步,险些滑倒。秦王即刻伸手环抱住她,再往前一拉,她的脸平平整整贴合在秦王的胸前。
这丫头冻得跟冰柱子一般,没有丝毫温度。脸蛋儿绯红,鼻子都快冻掉了罢!秦王立马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肩上。
他僵着脸问她:“还能走吗?”
启伽瞪大眼望着他,楚楚动人。
“冻太久,腿疼。”
一个干脆利落的打横抱,她羞红了脸,却不敢大声喊叫,也无力挣扎,只能羞得把脸埋进他脖子窝,小声说:“你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呢!”
他说:“闭嘴。这事儿没完。”
蒙恬看他二人走远,并未跟去。他最见不得这样的情景,还尤其记得秦王时常说起他也见不得痴男怨女当众这般云云。
蒙恬大翻了个白眼儿,转身没入积满落雪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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