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那道士本想将你全身妖力抽出,灌给那只狐狸?”
回宫途中,马车内,言烨言语间俱是不满。
他睨了眼红线此刻虚弱靠在车壁上的模样,嗤道:“你便任由他抽?还拦着不让孤捉他?”说罢,却忍不住从车内小柜中拿出小小一方叠的整齐的软被,扔向红线,“垫着,舒坦些。”
红线轻声笑了笑,抬手,又撤力,任手倏地由空中落下,示意他道:“瞧,我没力气。”
言烨默了默,矮身靠近,手掌插入红线后背与车壁间的间隙,缓慢将她扶起,而后拾起软被,小心垫在她身后。
呼吸咫尺。
言烨一侧目便望进红线眼中,两人呼吸俱是一滞。
红线心中波澜一阵,不过须臾,便尽数被她按下。她微眯起眼,轻声在他耳边道:“我是妖。”
言烨眸光波动一瞬,还不待反应,又听红线道:“妖凡有别。”
话落,言烨眼中所有情绪,尽数归于沉寂。他沉默坐回去,近靠在车门边,同红线相隔甚远。
红线摸不清是否姻缘绳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敢去试探,生怕试探过后,一切再不受她掌控。
是以,她决定快刀斩断,一次解决所有隐患。
“我于九年后回来,并非为你。”
“待事情办完,我便要回去了。”她顿了顿,强调道,“而后千年百年守在妖族,不再出来。”
对方沉默,静静坐在原处,马车一颠一颠缓慢行着,“吱吱呀呀”的声音不断,衬得车内两人氛围更是僵硬。
红线盯着他面上瞧了会儿,没见他有甚异常,便作罢,准备将这话题就止于此处了。
而言烨这时却忽而出声,淡淡一声问道:“那件事要紧?”
红线愣了愣,反应过来言烨所言之事,是指方才她口中之事,便直言答道:“要紧。”
言烨又问:“同孤有关?”
红线僵了一瞬,不知言烨是如何猜的,然而僵硬片刻,她终是答了一句:“是……”
虽是如此,红线却生怕他继续问,若是她不慎嘴漏扯出姻缘绳之事,那便不好了。
可没想到,言烨却不再追问,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嗯?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已然猜到了什么?
这念头凭空从红线脑海划过,没过一会儿,便又被红线一口否决。
她平日处处小心又谨慎,是绝不可能曾透露过半点有关姻缘绳之事!
红线边想边紧张,随手从车内小几上端起一杯茶水,深饮一口,试图按下自己心底泛出的慌张。
言烨抬眼,视线从红线雾霭的面上扫过,落到她唇边那方白瓷茶盏上。盏内茶水刚被红线饮过,杯口沾上了几珠水滴,晶莹的黄色,仿似刚凝成的琥珀。
他抿唇,又淡淡将视线挪至身前小几上,其上还有杯同色的茶盏,茶盖完好盖着,未有人动过。
她饮错杯了。
少顷,马车抵达皇宫,于东宫宫门前停下。
言烨遣退众人,将红线扶下马车。俩人将将踏进寝殿,便迎面撞见了端坐于桌前的皇后。
皇后沉目将两人望着,还不待言烨上前见礼,便熟稔同红线寒暄道:“多年不见,姑娘倒是分毫未变。”
红线眉头一皱,忆起九年前她将言烨紧紧护在怀里时的戒备,只觉她此刻深夜前来,定非仅是来同自己叙旧的。但碍于言烨在旁,她只得回声寒暄:“皇后亦是如此,半分未变,仍同当年——”然而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只因,皇后抬手掀开了自己腿上盖着的薄毯,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向她走近,眉间威仪一如从前,可那双腿……
一步一跛,仿似腿疾多年。
红线震惊。
皇后的腿……莫不是九年前东宫那场火中伤及的?
思至此,红线更是心惊。
那言烨这九年,又是如何过的?
一国之母,身有残疾,必然受各方势力指指点点,且不说不详之名会不会令朝野上下异声四起,便就是他们自家皇族内部的那些争斗,便已要夺了人半条命。
而今她却仍稳坐皇后之位……
其中间该发生过何种风波?
风波中,言烨这名太子,又该经历过什么?
红线不敢想,也不大敢问,只哽咽一瞬,瞥了眼去皇后身旁搀扶的言烨,便沉默下去。
皇后见她神色如此,多少便猜到了她方才所想为何,却也不提,仿似并不在意。
只问:“姑娘多年后再归,是为了什么?”
红线回神,不懂皇后作何此问。
皇后见她不答,也不强求,转头同言烨道:“夜深许多,明日还需早朝,太子该安寝歇息了。”而后回首望向红线,“姑娘若现下无事,不妨同本宫一同出去走走?”虽是询问,却也由不得红线拒绝。
只见言烨沉声唤了声“母后”,便再无下文,也默许由着皇后拉起红线一齐出门而去。
红线苦道:“我、我有事儿啊!我还虚弱着,我也得安歇。”但见皇后兀自一人一步一跛,她又着实同情心泛起,无奈上前勾上她胳膊,搀稳了她。
“唉……”红线一声叹息,认命地陪同皇后步入夜色。
身后言烨愈来愈远,红线回首远远瞧了眼,见他只影一人,身形寂寥,便又闭了闭眼,转过头,认真看起路来。而后被皇后引着向右拐进一处回廊,言烨同他的寝殿便被远远抛在后头,再见不到半点影子。
这时,四下无人,皇后驻足,回身望向红线:“当年东宫,多谢姑娘相救。”
红线着实不可思议:“你竟还会谢我?”又笑,“而今你不怕我了?”
东宫失火那次,皇后瞧向她时,眼底那深深的戒备与恐惧,她却是半分未忘。
红线本也只是随意一问,没指望皇后再回,不想皇后闻言,却是正正经经、正色答道:“怕。”
便是因此,红线忽而忆起,多年前小太子言烨立在梅树下同她说“怕”的模样,同眼下皇后此番形容比较起来,倒是分毫不差。回味一番,红线莫名笑出了声:“你们母子,倒是相似。”
见皇后疑惑看来,红线便将与小太子言烨初见那时的情状,同她道了出来。
皇后听罢感慨:“烨儿那时,倒是尤为心悦。”
“自然。”红线道,“他那时小小一人,虽心思重些,但多少还都会闹会笑会戏耍人,白白糯糯是个甜芯的糯米团子。”说罢,她又想起多年后再见的言烨,随即撇嘴嘟囔,“不像如今这个,切开后,里头全然漆黑!”
红线的描述令皇后都不禁牵了牵唇:“姑娘所言中肯。”
本不相容的俩人,因这一笑,莫名气氛缓和了下来。
适时,红线瞥向皇后的那双腿,无端再忆起方才寂寥立在殿内的言烨,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因久站以致双腿疲累的皇后,矮身倚上回廊下的栏杆,闻红线之言却是一怔,似是不曾想到红线竟在意她们这九年。她抬眼将红线打量一阵,缓声娓娓道出。
仅第一句,便令红线心神一震:
“其实,东宫火灭后那几年,兄长降职,林家被废,我因腿伤常年卧榻,倒叫东宫与林家两处,只烨儿一人苦苦支撑。”
红线愈听愈心惊,心绪随皇后的叙述而起伏,直到待皇后话毕,才逐渐冷了下去。
原来,红线之前猜的没有错。
皇后火后落了腿疾,被容家残存党羽煽风点火,借势造出个不详的名头,恰那时林相手下一门生涉嫌贪污,朝中谣言四起,逼的皇帝步步维艰,只得弃车保帅,将林相降职。
那时,皇后在皇帝的隐瞒下偶然得知自己腿伤程度,便私下唤御医来诊。却不想御医一句“此生无药可医”令皇后心溃,加之有心人特地传来的几句诛心之言,竟还险险令她生过几分轻生的念头。
便是这时,言烨站了出来,未劝说林相,也未去安慰皇后,只平静接过林家掌权家令,从宫中太学走出,只身入了风云诡谲的朝堂。
也不知他独自一人是如何熬过的,只知待林相、皇后二人回神,林家经由言烨之手,已在朝堂中再次勃升而起。
太子言烨,也变成了而今这一副冷淡形容。
“若当年焚尽的是这丛花草,留下的是树。”
“清寡寂寥之下,这树想必不日也该敛瓣息蕊,再无红梅飘香了……”
红线不自觉忆起,言烨那日廊下漆黑幽深的一双眼,霎时心头一震。
清寡寂寥之下,他,独自撑起了一个九年……
这时,皇后说罢,又轻声道:“烨儿素日面无喜乐,我知晓他过得不好。但若是能长久平安度日,好或不好,其实并无分别。而今九年逝去,我只愿他能如从前一般,守着自己院内的那一段梅树桩子过下去,而后娶妻、生子,同此间普通人一般。”
“而非因一名连于人前现身都无法的妖……”皇后看向红线,“致使自己日日提心吊胆,同时搅得旁人人心惶惶,还无法同自己父皇、朝野众臣解释,太子与妖邪,为何日日同进同出,同寝而眠。”
话落,红线静默,长睫颤动,腰间白玉同朱色流苏随夜风而舞,飘渺间阵阵冷香腾出,叫风一吹,又忽的一散。
皇后手搭着栏杆站直身子:“是以,姑娘可否放过我儿?”
“姑娘不惧时间蚀骨,而他却不是。”
“他仅是一名凡人罢了,无法同姑娘长久相伴。届时百年过去,姑娘红颜依旧,而我儿却已白发满鬓,此生于姑娘不过戏耍一段,于我儿,却是一生。”
皇后一字一句俱是正理,最终,她双腿撑不住,又斜身靠上栏杆,额头细汗密布。
“三人成虎,销毁积骨。他是太子,未来的帝皇!我言国今后的帝皇,周身之人可忠臣可小人、可仙者可凡人,却决不能是妖!”
红线沉默垂眸,眼中涟漪漾过一圈又一圈。最终,她抬眼看向皇后,沉静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九年后再归是为何么?”
随后,“你帮我做件事情。”她道,“待事毕,我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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