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仍然无法相信,曼丽死了。
那么清晰,他还记得,他误入更衣室时的初相遇,他被她一顿暴打,他几乎还能闻到她刚洗完的头发的丝缕暗香,那时候的她真鲜活啊。
再到后来的挑选搭档的军校舞会上的相互试探,她狡黠的样子像极了小狐狸,“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身上有一种魅力,有一种想让人深入了解的魅力。”言犹在耳,后来为了指挥权,在拳脚上分了胜负,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他赢下的不单单是所谓的指挥权,还有渺茫到几乎不可见的一丝生路,早在最初,生死已定。此刻,明台才真正的明白了什么叫生死搭档,他们不是生死相托的半身,而是她替他死的假身。如果早知道,他还会赢她么,明台不敢想。
也记得他偷偷给他明家香的时候她偷偷翘起的嘴角。也记得第一次在重庆执行任务的她,最终决定留下的她,转身时眼中含泪的笑靥如花。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训练,惩罚,任务,或许那时候她就爱上他了吧,只是那时候的自己还不知道。又想起最后一次试图离开军校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故事的他,还听不懂那句“你走了,我就死心了”中的悲凉,却听出了“走了就走了,不要回头”中的祝福与期许。她,真是个好姑娘啊,他想。
再后来,要离开的他知道了她的故事也决定断了离开的念头。而如今,他曾无数次的很过当初那个自己,若不是自己几番要走,也不会知道,知道她的过往。他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堪,只是,他比谁都清楚,她进不了明家的大门,大姐,不会接受她。哪怕,哪怕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他也能跟大姐犟一犟,所以啊,要是不知道,就好了。他也不会这样骗过自己,告诉自己是不爱她的。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大概是信了生死搭档,同生共死吧。不爱又怎样呢,他们总归是最亲密的搭档啊,她,总归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骗自己呢。曼丽即使知道生死搭档的真正含义,却从来不曾告诉过他,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简单的相信着,他们总会在一起的啊,并肩作战,永远,都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
“要去看看你未婚妻吗,看得出来,你很爱她。”明台又想起老师临走前说的话,自嘲的笑笑。
很爱她吗?或许吧,当自己为自己永远也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找了一个出口的时候,当她想将身在军统的自己策反的时候,他们可确实是一拍即合呢,逢场作戏的爱情,是很爱啊。可如果真的很爱,那为什么和程小姐定了婚的自己,放在包里的竟还是和曼丽阴差阳错拍下的婚纱照呢。他们这样的身份,不该留下任何的照片,可是,当郭骑云提出为他们拍一张的时候,他还是心动了。他知道,自己的爱意,别人即便无法察觉,于他自己而言却是避无可避。有些事逃得过对酒当歌的喧闹,却躲不过四下无人的街角。
明楼有些痛恨自己此刻的清醒。清醒的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那个从重庆到上海都陪在他身边的女孩,那个陪他走过一场场任务的女孩,那个他坚信一直会陪着他的那个女孩不管是军统,还是□□。他,哪里是不爱,只是不敢爱,也不能爱啊。都说明少爷任性妄为,长姐如母的大姐,他哪里敢真的伤她的心呢。
老师让他去曼丽的身上找回密码本,还说她的尸体没有经过尸检,给他留了弓单药。他不傻,知道老师有问题,老师说,任何人都不要相信,是的,他不相信了,他的生死搭档死了,他还能去相信谁呢。只是他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不是不想老师死,而是,他想死。
他的副官死了,他的生死搭档也死了。
那他,凭什么不可以死呢。
他有私心,他知道。他想再去看曼丽一眼,那晚,他走的太匆忙了,甚至来不及再看她最后一眼,来不及为她收殓尸,他都不敢想,汪曼春那群走狗国贼会怎么对待曼丽的尸体。她那么爱美啊,执行完任务也是发丝一丝不乱。怎么就被草草的被埋在了那种荒凉的坟山上呢,无人立碑,无人知晓。
夜很静,明楼只身前往老师告诉他的地方,音乐还能听到远处的鸟啼和不知名的野兽的夜嚎。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去出任务。
没有支援,没有掩护,没有他。
有些人,就像水之于鱼,在的时候只当是理所应当,可缺了他,心口就好似空的不能呼吸。明楼僵硬的用着铲子,依稀可以看到曼丽,他在挥不下去,弯下身去,拂开她脸上的一层浮土。明台有些移不开双眼又觉得无法直视这样的曼丽,她不该是这样的,或娇俏或风情或淳然,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该是这样的。明楼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他想他是无法看着曼丽的脸去做他该做的事情。拿出口袋的手帕,有几分颤抖却无比细致的替她擦去脸上的沉泥,然后又将手帕展开放在曼丽的脸上。然后继续去扒开身上的覆土。
看到了曼丽整个腹腔包裹的带血的纱布,只有了然,没有惶恐。他想,他猜得全都没错,76处的人又不是傻子,只是他是傻子,还想来看看。他知道,汪曼春就要带着她的走狗们来了,来逮捕自己这个在上海城搅风搅雨的蝎子。他听到他们踩过野草的脚步声,甚至看到了映射到他脸上的光。他动作得快点了,他心中道。他动作比之前快了好几倍的开始动作,试图将之前挖开的土复原。他不想逃了,他们都死了,下一个也该是他了。但是,他不能,不能就这样让曼丽的尸身暴露在这荒郊野岭,甚至不知道何时会有饿的受不了的野兽出没,怎么可以呢。
汪曼春来了,他毫不意外,又看到了老师,不,是王天风,他不配是他的老师了。果然这一切正和他最不愿相信的却又隐隐预感到的一样。明台并不想听王天风说的那些,军统烂透了?他不知道?他知道,可是这是理由吗?这是害死郭骑云害死于曼丽的理由吗?那他们的坚持呢?救国救民的责任呢?必胜的信念呢?都是狗屁吗?
明台从未有过的愤怒,他不想听了,也不想说了,他想,和王天风一起死。是他们,害死了郭骑云和曼丽,他们该一起死。
他听到王天风说,□□是假的。他知道是假的。
当他准备好的刀片划过王天风的脖子的时候,感受到喷薄而出的温热的血液,真奇怪啊,这样的人的血也是热的,那自己的呢?明楼毫不犹豫的试图咽下刀片——他割破王天风脖子的那张。
是时候结束了,他想。
乱世中,初相遇,卿一生坎坷,我半世薄凉。
未曾谈爱,未料离开。
明楼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深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别后,悔平生,孤勇满腔,未明心上。
每一次是他自己选的,每一步也是他自己走的。明台知道。他以为自己可以是她的救赎,没想到他早写下她的宿命。
45年,明台几年前还是选择上了战场。程锦云在党内做的很好。她本就比自己适合这样的任务,而自己,大概最终还是更适合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吧,尤其,在失去了生死搭档后。和任何人,也找不对感觉。于是他,上了战场。他想,总归要多杀几个,到时候才好去见她啊。
这大概是最后的几场战争了吧,明台有预感。不像那些年,好像在黑暗中行走,半点看不到方向。那,也就不差他这一个人了吧。明台知道,曼丽对所谓的和平的新世界并没有什么执念,是曾经的他有。他想带半生悲苦的她,去看看,那个温暖光明的世界。他想让她知道,其实她,也可以那样轻松的活着。没有了她,日复一日变得好长啊。
子弓单进入胸腔的那一刻,他知道,是时候了。倒下时,仿佛看见那个风情又娇俏的女子像自己走来,仿若当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眼里都是爱意。
你来了啊。
我好想你。
从不知道,我会如此的想你。
真好,你还愿意来见我。
数年后,再没有人记得曾经上海滩煊赫一时的明家小少爷。而不论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组长毒蝎还是□□中被策反的军统特务崔某的档案,早已尘封,随着毒蛇的销声匿迹而再无人知晓。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叫明台的小少爷,在还没真正成为毒蝎,成为一名爱国战士前,他就爱上了那个她永远都无法把爱意说出口的姑娘。
自别后,方知夜长。
自别后,感此生长。
自别后,相思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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