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蕴把陈情送到了半山别墅的大门,陈情摇下车窗探出个脑袋跟保安打招呼,值班的保安还记得他,当然也认识这辆带着皇室标志的豪车,热情地笑着说,“又来玩啦。”
陈情笑着说,“是啊。”
栏杆缓缓升起,车沿着山路开进了别墅区的深处。
下车后陈情匆匆按了门铃,开门的却不是宋词,而是一个带着细金丝框眼镜的高个男人。
陈情想——他知道对方是谁,虽然他并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男人穿着深灰色的西裤,质地精良的白衬衫扎进腰里,袖口整齐地挽起,露出结实瘦削的小臂。几丝头发随意地散落在额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好久不见,小陈同学。”
男人微笑着说,当他注视着陈情的时候,男人一贯温文尔雅的表情像是微微融化开了,有什么更复杂、难以捉摸的情绪浮现出来——陈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当他眨了眨眼,和对方对视的时候,宋明又重新挂上了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宋词的父亲,宋明。”
虽然在资料中看到过宋明的照片,但是真人给人的感觉更加富有情绪。
资料照片中的男人眼神微敛,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距离感与冷淡,而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却十分温和,甚至好像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
陈情微微颔首道,“您好,请问宋明在家吗?”
“宋词今天加班,晚上回来。不介意的话,进来先坐会儿吧。”
男人侧过身,从鞋柜里给他拿了一双拖鞋。
拖鞋是清爽的黑白条纹,之前来的时候,宋词就告诉过他,这双鞋是为他准备的,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拖鞋。
当时他只觉得看来原来的“陈情”和宋词的关系确实不错,对方还会特意给他备着拖鞋。
记得当时他还在鞋柜里看到了一双粉色的女士拖鞋,应是属于素未谋面的宋词女友。
少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到了男人的手上,手指修长而极富骨感,这样的一双手,天生就该在无影灯下操持着手术刀,或是飞舞在黑白琴键上。
那双手看起来温暖、稳定而干燥,却并不像是会纡尊降贵给他拿拖鞋的模样。
在旁人眼里或许这只是长辈体贴的普通举动,但是在陈情眼里,却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被溺爱的感觉。
心里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像普通人一样受宠若惊,而是本能地在心里拉出泾渭分明的安全距离——这个人为什么要对我好?
我凭什么让他值得这样为我做一件小事?
陈情还没有真正学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看着宋明的眼神里,翻涌着疑惑与审视。
像一根根小刺一样。
有些扎人,还带着倒勾,却并不足以造成致命伤害。
只会让人心痒痒,想要伸手揉乱他的黑发。
他亦不知道自己微仰起脸看着男人的样子,有些过于纯真而好看了。
午后的光照亮了他大半张骨相精美的侧脸,白皙的皮肤染上了点儿明亮的金黄色色泽,翠绿色的眼眸如传世的翡翠珍品,微微漾着点碎光。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眼底的阴影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像蝴蝶飞过时,翅膀振碎的一道道交织错杂光影。
然而他只专心地看着宋明。
这个人对他情绪的影响太大了,而在路非给他的资料里,却完全没有提到过他和这个男人有什么特殊的交集。
这么说来,从他“醒”来后,宋明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他。也没有人着急催他去实习。
就好像,被故意遗忘了一样。
他们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刚醒来不久,宋明让宋词喊他过来吃饭。
然而那天宋明还是失约了。
短短两三秒钟里,少年想了很多。
他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从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的眼眶就有些酸,这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打扰了。”陈情甩开那些多余的念头,在玄关换了拖鞋,走进了屋子。
宽敞的料理台上,摆着一捆新鲜的翠绿芦笋,炉子上的锅里,热水已经沸腾,显然对方开门前正在准备午饭。
“要不要一起吃点?”宋明很自然地问道。
“好。”陈情倒也没客气,他在料理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修长的小腿交叉垂下,“要帮忙吗?”
“不用,我快做好了。”
宋明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把特制的白色陶瓷料理刀,整整齐齐地切了大约5厘米左右的芦笋尖,丢进锅中。他盖上锅盖,伸手按了下旁边的计时器,定了两分钟。
宋明转身走到冰箱旁,取了一瓶鲜泡的柠檬蜂蜜水出来,倒在了两只厚底透明的玻璃杯中。
他的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显得十分赏心悦目。
男人轻轻放了一杯水在陈情面前,“先喝点柠檬水。”
陈情的眼睫微微一颤。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他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这具身体本能地依赖着对方,甚至似乎渴求着肌肤的亲密碰触。
当宋明刚才从背后靠近他的时候,他差点不受控制地想伸手去抓住对方衣角,在最后一刻——他缩回了手,拿起了水杯。
这种情不自禁的感觉多少令他有些难堪。
也太奇怪了。
好在宋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男人若无其事地走回料理台旁,关掉了正在响的计时器,掀开了锅盖。
一股热气冒了出来,芦笋已经熟了。
陈情看着宋明挺拔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想不通的事情,他索性就不去再想。
毕竟在过去的这么多天里,那些“你不能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诸如此类的话他已经听了太多了。
他不打算再向任何人去追问自己的过去,就像他一直断断续续的做的那些梦,他亦不想去深究原因。
也无从深究。
那些不存在于此世的异象,在梦里却显得太过真实。
逼真到快要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厨具轻微的碰撞声……
宋明烹饪的过程堪称赏心悦目,陈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捞出芦笋尖,放在两只光亮的浅口白瓷盘里,舀了一勺秘制酱料滴在鲜嫩的芦笋表面。
主菜是鲜烤牛舌配酸甜口味的青番茄酱,并一道乳酪丝松茸蘑菇烩饭。
陈情坐在桌旁安静地用餐,宋明的手艺很好,虽然他并不太饿,还是情不自禁地吃了很多。
吃完饭后,宋明打开冰箱,拿了一个甜品盘出来,里面有个水晶布丁碗,配了只银勺。
“我早上刚做了甜品,你尝尝好不好吃。”
这是一道别有风味的藏红花奶冻,最顶层是两片去皮鲜橙,第二层是口感清新的柠檬酱,最底下是用藏红花染色的奶冻,观之赏心悦目。
陈情依言舀了一勺入口,层次丰富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奶香浓郁,回味无穷。
他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就好像他曾在别的地方尝到过一样,他忍不住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我儿子最喜欢吃这个。”宋明不动声色地微笑道。
陈情嘴里在吃东西答不上话,却暗自腹诽道,原来宋词那家伙喜欢吃这么娘们兮兮的甜品。
男人看着少年粉色的舌尖在唇间若隐若现,吃橙子的时候不经意地鼓了一下腮帮,十分孩子气的吃相。
少年恐怕自己都未曾察觉,他此刻脸上的神情松融而甜美,就像被火微烤的棉花糖,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这么一副不设防的模样,可是会很容易就被“吃”掉的啊。
男人心里有些无奈地想着。他靠在桌旁,一只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
他垂下了优美的眼眸,看似万分平静,心里翻涌的浓黑恶意却仿佛快要溢出来,要淹没这客厅……
让坐在桌旁那个一无所知地品尝着甜品的少年窒息,切开那本就归属于他的鲜嫩血肉,在苍白的脊椎骨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不,这怎么可能是他的想法。
太疯狂了……
男人的眼神一凛,握着杯子的那只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指节有些发白。
他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控制欲与冷酷,从来都热衷于享受事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惯于行使生杀大权。
大部分时候,他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完美,但却也恶趣味地保留了它最糟糕阴暗的一面,和恐惧。
恐惧才是藏在和平底下的真相。
但这一切善恶难辨的行为的出发点,都是少年能活下去。
只有少年活着,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有意义的。
这是他一直清楚的事实。
然而他今天见到少年时,却没忍住动了杀意。
再一次。
尽管那杀意中夹杂着无限的怜爱。
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男人修长的手渐渐收紧,五指在掌心掐出血印,咽回一声情不自禁的苦笑。
撕开冠冕堂皇的谎言,他窥见自己最丑陋而真实的想法。
他曾利用少年对自己的那丁点儿依恋,一次又一次地肆意伤害着他。
对此,却毫无悔意。
归根究底,他并不在乎少年对他的感情是爱还是恨。
类似的感情从未根植在他身上,他亦不觉得这是必要之物。
他只是有些遗憾,因为事情终于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这盘棋中,谁都不想输,要将死对家。
他不在乎要付出什么手段,不在乎过程是否残酷,亦不在乎牺牲多少个棋子。
他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而那必然是面前这个纯真少年无法接受的……
这些微情绪在心头稍纵即逝,宋明半垂着眼,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冷漠克制的弧度。
他像是在笑,通身的气势很温和,但是眼神却如严寒的冰川,结着层层厚冰。
即使有心人费尽气力去凿开冰层,跪在散落的碎冰上往洞中俯瞰,也终将一无所获。
因为那冰层之下,本就什么都没有。
在杯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中,男人仰头喝了一口水,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渴极了。
喉咙到胸腔像是被灼烧一样,热,且疼痛。
而他的呼吸声却若无其事,平缓而绵长,似乎这份干涸的痛楚并不是独自加诸于他。
宋明饮尽了杯中水,侧过脸,克制地看了陈情一眼说,“我要工作了,有事上楼找我。”
陈情咽下嘴里的美味,看着男人,神情因为摄入了超出平常量的糖分而显的十分柔软,“好。还有多谢您的甜品,非常好吃。”
宋明微微一愣,唇角的笑容扩大了,他说,“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两条大长腿轻松地迈上旋转楼梯,男人径直上二楼去了。其实这个别墅里是装了电梯的,但是宋家父子俩都很少使用。
陈情吃完甜品后,把杯碟放进洗碗机里,然后毫不见外地在客厅柔软的长毛地毯盘腿而坐,舒舒服服地开始打游戏。
登陆游戏后,雷恩和张闻倒是在线,他们三个老搭档随机匹配了一个队友便开始打游戏。
二楼的书房是宋明亲自设计并布置的,复古而昂贵的原木书架从墙脚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陈列着许多已经绝版的晦涩书籍。
此时,宋明正坐在靠背椅上伸了个懒腰,他刚处理完医院里紧急发过来的一些公务文件,桌面上的三块光屏分别显示着一张心脏部位的MRI图片,一个进度条已经读到73%的系统,以及客厅里的监控画面。
宋明关掉了MRI图片,回复了一些未读消息,又打开了一章医学方面的资料。他随意地翻着医学资料,阅读的速度并不快,时不时把某几段标红处理,准备下次院里讲座时候重点分析。
他像是纯粹只为了打发时间而做这件事,与此同时,他还时不时地看一眼另外一块屏幕。
高清屏幕中,黑发少年正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连发丝都被拍得根根分明,衣领并没有仔细扣紧,顺着修长的脖颈往下看,是明显凸起的锁骨,带着点纯真的勾人意味。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另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毕竟这些摄像头的存在连宋词都不知道。
不仅是这里,这座房子里,除了浴室和卫生间外,所有的角落里都安装了隐秘的监控摄像头,所有的摄像头只有一个功能,在识别到黑发少年的容貌后才会开始开启摄像功能。
换句话说,从陈情走进这座房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被镜头忠实地记录下来。
陈情大笑着跟自己的朋友们在队伍频道里聊天,脚随意地盘起交叉着,露出了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显得少年气十足。
他弯起了一对漂亮的眼睛,看起来很快乐,尽管他对自己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
宋明取下了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揉了揉两眼之间的鼻梁部位,纤长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他静静地看着屏幕,就像是走在路边的旅人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情不自禁地被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吸引住了目光。
这些录像都是存储在摄像机里,存储时间是一个月,如果他愿意,很简单地就可以把监控记录储存到电脑里,但是他并没有。
男人开着监控,就像只是单纯地在确认,少年的“存在”。
而他无法否认,自己必须保持足够的距离,才能平静地与少年共处在同一空间。
光是靠近他,注视着那双纯真无邪的碧绿眼眸,就让他觉得……痛苦。
甚至会开始想一些阴暗的事情。
——比如想折断刺痛他手指的玫瑰花茎,揉碎那包含着汁水的花瓣,那芳香会平息自己内心的焦虑吗?
也想过,索性就带走那朵玫瑰吧,让它永远留在盛开的艳丽模样。
让它陪着他在黑暗中入眠,
总好过反复担心它被暴雨催折,在贫瘠的土壤里枯萎。
也总好过它被插在了自己并不中意的花瓶里,被愚昧世人们品头论足。
情感比理智快了一步,宋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由微微睁大了眼,漆黑瞳仁在午后的阳光中折射出点点碎金。
然而顷刻之间,男人便垂下了眼,碎金光芒宛若夜里火堆旁,灰烬中仅存的那点火星,转瞬便熄灭了。
男人形状优美的眼眸仍然如深海一般的漆黑,不见一点光。
身处在他如今的地位,能牵动他情绪的事物已经不多了。
在温和克制的外表下,他知道自己的心有多冰冷坚硬。
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动他。
除了不知多少岁月前,那双翡翠般的翠绿眼眸,颤颤的纤长睫毛如蝴蝶翅膀。
只一下,就莽撞地扑进了他心里。
可那样柔软的情意,他终究还是辜负了。
男人忽而低低地咳嗽起来,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杯是限量发行的纯手工雕刻的水晶杯,酒是私人酒庄里刚酿成的白葡萄酒。口味不算醇厚,却十分清新。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
他一直喝这家酒庄出产的葡萄酒,每年的酒味总是略有不同,今年的酒格外甜一些,据说是因为阳光充足,葡萄生长充分。
酒庄老板说,这是三十年一遇的丰收季,极力推荐他多存一些酒,因为即使下一年用同样的配方来酿酒,也不会是这一年的味道了。
而宋明却断然拒绝了,只说酒放久了,就失去了最初的甜美。
宋明的喜好从来不露声色,只有常年给他供货的酒庄老板才知道,他私下只爱喝当年份的酒,而在夏季到来的时候,他订的都是白葡萄酒。
酒庄老板在熟悉后,也曾问过他为何只喝新酒,当时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漫不见边际的葡萄架下,随手摘下一颗葡萄,仔仔细细地剥开皮送入口中。
“许是短暂的美丽才更容易被珍爱。”
…………
宋明虚虚握着酒杯,站起身走到窗旁,看着楼下的小花园。
在这个环境严重被污染,雾霾与沙尘暴肆虐的的世界里。真正意义上的蓝天早就不复存在了,天空最纯净的时候,也不过是雾蒙蒙的灰蓝色。
正是多雨的季节,天空中又飘起了蒙蒙细雨,鹅卵石步道旁,一片蓝色的罂粟花围绕着窄窄的步道延伸到园林深处。它们是被精心改良过的品种,看似柔弱的花瓣却能抵抗酸雨的侵蚀。
任谁看到,都会说,这是造物主的奇迹。
不知过了多久,宋明在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坐在窗旁的沙发上看了起来。
他身旁的光屏里,少年的大笑声和游戏的背景音交织着低低流泻在房间中。
像夏日里的蝉鸣声,稍纵即逝,挠得人心痒痒,却又不会因此觉得厌烦。
然而真正的盛夏尚未到来。
而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早已不复存在。
即使反复怀念着,也无法留住那片太过短暂的甜美时光。
就像蝴蝶永远飞不过那片盛夏与光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