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辰舒有些焦灼地在暗不见光的会客室内用手捕捉茶盏中蒸腾起的热气,不安地在并不宽敞的地上来回踱步。虽说像他这般三品尚书在宵禁以后是可以在街上逗留的,但是就在今天早上,因为“不小心供出”了李嗣音,袁辰舒一下子又把自己变成了众目所及。在他看来,此时此刻自己应该猫在府里偷偷地整理搜集来的李嗣音的罪证,而不是在风平浪静的怀王府中如坐针毡。他刚刚端起茶杯要喝一口茶,便听见了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赶忙放下茶杯,他知道,约他的这个人从不会迟到。
“见过怀王殿下。”
“让袁大人久等了,如玥刚才一直哭闹不肯去睡觉,我心中着急,却也只好哄了孩子睡了才来,袁大人莫要见怪才是。”
袁辰舒笑道:“王爷这是哪里的话,小公主正是需要陪的年纪嘛。”
“说来那丫头也怪,明明樊昌更心疼她,到头来有什么事却更粘着我呢。”荆蕴谦说着也笑道。
袁辰舒心想着怀王虽然和王妃成亲已有段时日了,可是子嗣方面还是没有动静,就连陈帝也不好说些什么,袁辰舒见状便笑着将话岔到了李嗣音这件事上。
“李嗣音……”荆蕴谦沉吟着,“估计盈王也想不到这个李嗣音背着自己做了那么多事。”
“下官也实在吓了一跳,李嗣音也可谓是胆大包天了。这些事倘若真的大白于天下,只怕朝堂上就要地震了。”
“可是我们暂时还不能让朝堂翻天,不是吗?”
袁辰舒哑然,因为荆蕴谦所说的“不能”,也正是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深深忧虑的。他们是早在今昔事发之前许久就开始暗查李嗣音的,如今这“□□”已经被安峪诠“无意间”点燃,那么做引信的袁辰舒要做的不是看着李嗣音这颗火雷爆炸,而是敬而远之避免伤及自己。可是真正让袁辰舒隐忧的是,这引信上的火苗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很旺,就怕一个不经意,这火苗熄灭了,到头来让盈王捡了去点了火反手再抛回给自己。
“袁大人的隐忧,我也有。可是那些事既然他做了,就别怪他日被别人知道,不急。李嗣音的事,我们要做的暂时就先到这里。如果再冒进,只怕李嗣音没扳倒,盈王倒先起了疑心。李嗣音平日张狂,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这会子等着落井下石的人可不少。”
袁辰舒点点头,按照荆蕴谦的吩咐,自己从现在开始还要想从前一样流连于古玩字画之间,不过问朝堂之事分毫,一定要远远避开李嗣音这件事的锋芒。
“罢了罢了,今日找袁大人来,也不过就是劝解大人你要宽心,不要为这件事担忧分神。本王日后还有好些事要拜托袁大人成全呢,倒别因为李嗣音这个喽啰惹得自己烦忧。”
听见荆蕴谦这么说,袁辰舒听得眼睛直放光,这么礼贤下士的话,他也是很多年没听过了。看见袁辰舒的神色稍有放松,荆蕴谦似打趣道:“你说这朝堂上的风也是说变就变,昨儿刮的还是那女刺客的风,今儿李嗣音就成了众目所及了。”
“说到底,那女刺客……下官也实在没看出什么门道。听典狱的人说她是从前的什么贵戚,因着什么事心生怨念,陛下不忍将其赐死,今儿白天就差人给送到祖庙了。”
听到“祖庙”二字,荆蕴谦茅塞顿开,原来陈帝留薄笕音性命究竟还是为了羞辱这个未亡人,如今到了祖庙便是去做洒扫侍女。不知薄笕音看到惠冲帝灵位的时候,心中会作何感受。是会后悔于自己失去了报仇的最后机会,还是沉浸在痛苦之中了此一生,又或是带着仇恨寻了短见?
“祖庙的一应事务既是礼部管辖的,况且人还是父皇有意留着的,袁大人就留心看管着,别叫自尽了就好。”
“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安排妥当。”
此言毕,荆蕴谦又和袁辰舒交待了几句李嗣音一案的后续事情,袁辰舒便松了口气般离开了怀王府。然而袁辰舒走后,荆蕴谦的脸上却有些愁云惨淡起来,李嗣音的事情算是有了开端,但是盈王的神经怕是已经触动,自己接下来若是稍有一个不慎,就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薄笕音那边,陈帝的举动只能当做缓兵之计,而荆蕴谦一时半会又没有任何办法。
这些事情,如果是一年前,他还可以和韩初远说说。可是眼下,他却只能自己慢慢消化。荆蕴谦正想着,不觉樊昌已经轻轻地走进了会客室并点亮了烛光。
“王爷可是有何烦忧?”
“朝堂上的事,真真的是省不下心来。”
“恕樊昌无意冒犯。”樊昌说着忽然拱手行礼道,“樊昌想着如今京中多事,能多在王爷身边帮衬着自是最好,只是眼下……”
“你我夫妻,我哪里受得起你这般大礼?只是不知王妃所谓何事,竟要劳烦至此。”
樊昌面有一丝难色:“说来,不过是樊昌家事琐碎了。今日下午,我接到了周后的信函,皇叔……周帝病重,恐不能久矣。按照周制,新帝登基,凡玉牒在册的王子公主君应回周参拜新君。戍边或远嫁未有子嗣的,也须得归周参加大典。”
“北周皇帝病重,那你拓王兄岂非马上就要成为新的周帝了?”
“正是,而且我作为周女,远嫁未及五年且没有子嗣,此番怕是也要归周参典。这在当初我嫁入王府的时候所修订的国书中就有所提及的,陛下没有理由不让我归省的。”
“所以……”
“所以我想先跟王爷说一声吧,免得官文走得慢,颁到府上就得五六日以后了,行程匆忙,倒叫人措手不及的。”
荆蕴谦笑道:“回到母国省亲,本是喜事,我看你怎么愁容满面的?既然回去,就多带些人手和东西,多住些日子吧。”
“樊昌在周宫只还记挂皇后娘娘和拓王兄,如今见他们都各自安好,樊昌便只牵挂王爷一人了。我已经从张老大人那里抓好了药,绍安每日也会为王爷煎好药的……”
“樊昌,你今日是怎么了?”
“无妨……,只是收到了家中的信,心里难免有些难过。我母妃去世得早,父王过身以后一直是皇叔和皇后娘娘照顾我,如今皇叔病重,我却不能照顾床前……我只是奇怪,为什么皇叔病重多日,我昔日在关中的暗桩一点动静都没有。”樊昌说罢皱起了眉头,咂了咂嘴,“罢了罢了,真是烦心,只当是拓皇兄有他的调度吧。晌午如玥张罗着吃海棠酥,我先去灶上看看。近日身上乏得很,一会我先去睡了,王爷也早些歇下吧。”
荆蕴谦看着樊昌的背影,感觉有些奇怪,可是又说不好是哪里不对,只好作罢。
像樊昌手中的信函,玄黄宫里的另一个周女也收到了。菡馥宫的宫娥提来从宫外带进来的月亮酥送到容妃手中,容妃退下身边所有人后,从其中一块糕饼馅料中取出了一个竹节筒,展开竹节筒,里面一个紧致的小纸卷在容妃如葱如兰的手指间被展开,容妃看后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随后轻轻地将那纸条扔进烛火中。许是事先沾了火油的缘故,那纸条落到烛火上后,耀眼地闪烁了两下便卷曲成一个黑色的团,不再惹眼。
“锈红。”
“奴婢在。”
“叫蔡国公近几日务必以失察之罪料理了郭玄武。”容妃取下耳珰,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额头上的皱纹如今再也舒展不开了。不由得皱了下眉,可是皱了眉后,眉头的皱纹却又更深了,容妃顿时有些恼火,随手将那东珠耳珰扔在妆台上。
听见垂帘后硬物撞击的声音,帘外伺候的锈红忙问容妃怎么了。
“无妨,不过是那珠子滚落了。”容妃站起身向床边走去,一边独自熄灭了烛火,轻声说,“本宫交代你的事,统统不许叫蕴臻知道。”
“娘娘放心,奴婢遵旨。”
李嗣音的案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虽然朝中很多人对他平时种种逾矩行为多有不满,可是刑部和大理寺查了一番的结果也仅仅是李嗣音平时喜欢高利贷而已,导致京中物价飞涨。高利贷在陈律中不属死罪,况且李嗣音又有盈王大舅子的关系在,陈帝只一怒将其发配至琼州,永世不得入京,没到五月就定了案。朝臣虽对他的苟活多有不满,但是京中少了这样一条臭虫,不少人还是喜闻乐见的。至少贾丛然在此次审判李嗣音的案子中,提供了李嗣音哄抬物价的大量证据,贾丛然的儿子也在宫中太医院成为了最年轻的太医令。贾家本想在城中张告示,悬壶医馆连续义诊一个月,却被张家的张涪廷悄悄按下了,张家和贾家将原来的铺子合并成“悬壶济世馆”,一时间京城中不少人赞许此事。
陈帝听着荆蕴谦读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禁有些烦闷,想起今早袁辰舒上的一道请罪折子,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听见陈帝的叹气声,放下手中的奏折,问:“父皇,可是有何烦心事?”
“今早礼部上了一道密报,说自己不力,前些日子行刺未成的那个刺客,哦,你认得的,袁辰舒说那薄氏昨天夜里服毒自尽了。”
“哦?”荆蕴谦拿着奏折的手一抖,差一点将奏折扔在地上,他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此等朝廷重犯,祖庙那边怎也不严加看管?”
“自己寻死,哪里是旁人看得住的?朕本念都是玉牒中人,留她性命,怎奈遣她去宗庙,她却天天在那找惠帝的灵位,不思悔改,如今死了也好。朕已经通知礼部,在玉镜山葬了。朕倒是愿意成全他们。”
“父皇圣心,倒是没的为前尘旧事费心了。如今薄氏已死,恐这世间真的再无逆了。儿臣,恭喜父皇。”
“你,替朕去办件事。”陈帝看着荆蕴谦,“辛苦你,替朕去祭奠祭奠她。朕要让她知道,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会去祭奠她的。”
荆蕴谦听完此话差不多将后槽牙咬碎了,可是他还是慢慢吞下了所有的愤怒,面带着和陈帝一般的笑,说:“是,儿臣今夜就去。”
当袁辰舒看见荆蕴谦走进礼部文华殿的时候,虽然荆蕴谦的脸色看起来似比平时更红润,但他心中那大概也猜出了荆蕴谦的来意,直接将他请到了尚书理事堂,忙叫人上了一碗参茶。
“殿下,可是知道了那件事?”
“袁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恕下官直言,下官知道殿下与祖庙中……与那妇人是旧相识,况且从前也是与先帝是自幼相识的。所以,下官如果……殿下……”
“袁大人不必忐忑,我与那妇人虽相识却并无过深交情的。只是今日听得,觉得有些蹊跷罢了,也怕他日别人拿此事编排你。你便从她入了祖庙那天讲吧,反正也没几日的光景。”
袁辰舒偷瞄着荆蕴谦的神色,见他还是气定神闲的喝着参茶,虽说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没底,可是此事的蹊跷是袁辰舒连日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他便道:“那日一早,万公公就宣了圣旨叫下官去祖庙,到了祖庙才见那妇人已经换了洒扫丫鬟的模样,说是今后就在这祖庙中洒扫悔过。既是朝廷交待过的,祖庙里其他的奴才也不敢欺负她分毫,就任由她整日跪坐在先祖的灵位前。直到今早祖庙的主司来报,说昨儿夜里她就没了气脉。”
“整日跪在……”荆蕴谦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压低了自己是声音,旋即又道,“执念过深,怕是走的也不安生。我好歹昔日与她也算相识,也该去祭奠她一番的。”
“下官劝殿下一句,此人虽说是陛下下旨不杀的,可终究对先惠帝一事的遗怨过深。殿下与之是旧相识不假,可也不该急于这一时啊,纵是那妇人有再深的怨念,也不该殿下替她去化了的。没得让其他有心人见了,日后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袁辰舒“噗通”一声跪在荆蕴谦面前,头上青筋暴起,说得十分激动。
薄笕音的怨念,在这世间恐怕只有荆蕴谦一人能化了的,可是就算是化了,薄笕音又会知道吗?从前,荆蕴谦想及此处,也只是感觉心痛。如今经历了不能相识又不敢相认的“重逢”,却又不得不面对这再一次的诀别,荆蕴谦只觉得自己陡然对周遭的一切都失了心。
“你只告诉我,她葬在何处,我只在月夜向着那方向遥祭罢了。”
“回禀殿下,葬在玉镜山白玉歧边的琼树边。殿下若是真要去,须记得那里除了一座荒山、一棵枯树,便只有这一座孤坟了。”袁辰舒这句话,如同一根刺,深深刺进了荆蕴谦心中,如果那日在刑部天牢中自己的言语再缓和半分,她是不是也不会这样抱憾而终了?如今,薄笕音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当年一切变故开始的地方,去那里寻找“等候”了她多年的惠帝,可是那座山上,除了那棵枯树,再无惠帝。
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文华殿,荆蕴谦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偌大一座建邺城,从前自己觉得玄黄宫的宫墙外,便是永远也走不到边的天涯,可是站在宫墙脚下,望着繁华吵嚷的天涯,他第一次不知道自己的脚步接下来要迈向何方。
“绍安,回府吧。王妃的海棠酥该做好了吧?”
“王爷,今天蔡国公夫人在西郊办了流觞曲水宴,王妃一早就和缙王妃相约去了那边,明日国公夫人还接着办一场千荷宴,今日王妃走时交代就不回府了呢。”
荆蕴谦这才想起来,早上进宫前樊昌就和自己说要在回周之前去置办一些京西的藕莼,因为京西时有响马劫道,荆蕴谦还将自己的佩剑给了她。但是想着清泉还跟在身边,荆蕴谦多少能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清泉当年也是樊昌身边的副将,身手完全不在樊昌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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