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媺正思忖间,只听顺安太妃又问道:“这件衣裳,就是让尚工局新赶制出来的?”
“回太妃的话,正是此衣。这衣裳太过奢华,苏媺心中不安,只是公主一片心意,实在不忍违拗。”
“你这孩子太过小心了!本宫知道,你不知那不懂事的。何况,再怎么华丽,也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虽说宫里有规矩约束着,到底因人而异,又何必矫枉过正呢!”
仿佛辰光穿透烟霭,射出一丝极细却坚定清晰的光芒,苏媺终于断定,顺安太妃话语中那若有似无的所指,是对翮贵妃的不满。
宫中皆知,对心高气傲的翮贵妃来说,顺安太妃到底不是正经婆婆,且出身不高,日常孝敬便时有简慢。
但太妃一向是菩萨性子,不是极过分的事不会放在心上,更遑论在六宫龃龉中表明立场或偏向。这份隐约可辨的不满,不知从何而来?
“方才,这俩丫头从庭院里一路进来,我这老眼昏花的,竟好一阵恍惚,像是看见那《湘夫人图》里的仙人儿走下来似的。”顺安太妃打量着曦华和苏媺,朝身边的宫人们笑道。
今日的曦华公主,一身二十四幅茜红色明光锦的衣裙彩绣辉煌,娇俏夺目。那锦上通身绣了一只引颈飞羽的金红雏凤,凤尾铺展,外罩整幅金纱罗,缀了上百颗荧光圆润的珍珠,攒成朵朵带露海棠,又似飞花琼苞从天上洒落;
她头梳双环忘仙髻,束着小黄娇牡丹金冠,额上一点朱红花钿,整个人娇艳如榴花,明媚似花火。
在她身后一臂之远的苏媺,则穿着一件十六幅江月色丝光绫娟裙,裙上以双银线暗绣临水芙蓉花,金丝织就了荷蕊,珍珠作成了清露。
她站在那里,肩披流云,腰若束素,如一只静美的青鸟;玉步轻移,薄透金纱衬着江水月的汩汩柔光,如一波才动万波随。
顺安太妃拉着曦华公主在身边坐下,又携了苏媺的手细细打量,笑着点点头,忽而又眉头微皱:“这江月色水纹丝光绫好看是好看,到底素了些。紫茉,去把本宫那个剔红套匣拿来。”
闻听太妃之言,苏媺跟释香、檀墨对视一眼,颇觉无奈。
她平日的装束大多清雅,今日这新衣的颜色是淡了些,但勾金织银的,其实十分华丽;为怕太妃忌讳简素,还特意在鬓边装饰了一对金镶浅红翡的蝶恋花小插,薄透雕的金翅盈盈扇动,欲飞而未飞。
不大的功夫,万福宫的掌事宫女紫茉亲自捧出一个十分精巧的剔红莲花梵文荷叶式匣子。
那匣子呈椭圆状,匣面上雕着两支向心绽放的折枝莲花,花心各送出半个莲蓬,莲蓬之间是一个刻有阿弥陀佛种子字的法曼荼罗。
盒子前端缀着一个葫芦形搭扣银片,将银片一掀,上下各抽出一个小匣,匣里铺着柔软的大红棉丝绒,各放了一副锦彩辉煌的赤金八宝璎珞圈。
项圈是对月合心式,明灿灿的赤金圈子上两两相对镶着二十四颗大品走盘珠,两珠间嵌有以玫瑰紫的碧玺作花心、各色宝石作瓣的七彩宝石花。
两副圈子一模一样,只坠子迥异。一件是整块羊脂玉雕成的捣药玉兔,通体莹白,以纯金作药臼药杵,紫红晶的兔眼儿活泼流转;
另一件是一颗艳□□滴的大樱桃,翡翠做叶,老鸽血的果子,流光溢彩,仿佛散着沁人心腔的清甜果香,看一眼满口生津,咬一口便有蜜液染透齿颊。
“这两副项圈上的宝石原是一顶凤冠上的料子。”顺安太妃看着项圈的目光若川水回溯,露出神往之意:“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个原故。”
在顺安太妃舒慢回缓的讲叙中,苏媺却是情绪翻滚,一颗心如烈酒烹油,熬煎成片片砧上肉,一下又似寒林作霜,四周满是冷雨冰碴,移一步便是透身凉。
南周皇朝昭惠太后徐氏的赤金南珠太白凤冠!
她当然听说过。
十四年前,东南三州大旱,又遭蝗灾,千里沃野变赤土,田禾尽伤,颗粒无收,以致百姓烹亲食子,惨绝人寰。
朝廷急调钱粮救灾,皇族公卿也纷纷捐钱捐物。昭惠太后徐氏悲天道无情,欲捐出心爱之物——赤金南珠太白凤冠,折作救灾款。
但凤冠乃皇帝进献太后的寿礼,是天子的一片孝心,故而监天司便称“以天子之贵救庶堕草野,恐利不及下,反有伤天家爱民之心”。
最终,只捐出冠上作太白星的夜明珠,又做七七四十九天同体大悲道场,昭惠太后斋戒食素,亲自诵经超度亡魂、为百姓赎罪消孽。
于是万民称颂,人人皆道:昭惠太后悯怀慈悲,乃观音菩萨降世。
可是,那凤冠之主,分明另有其人……
苏媺眼底一阵潮热,若胡云翻滚、天际雷喑,仿佛一触便要炸裂开来,却最终一如往常般抑下,从胸腔到指间,心海归寂,风灭潮落。
“……打仗那些年,皇宫里乱糟糟的,有小太监折断了冠上的金丝,把宝石偷出宫去卖钱,散失了不少。本宫叫人把金冠重新熔了,用余下的料子做了两副项圈,你们小姐妹一人一副。曦华属兔,玉兔项圈便给她。”顺安太妃神色慈霭地看着苏媺:“本宫不知你喜欢什么,这樱桃合中益气,又号称绛宫珠的,倒是个吉物,配你这件衣裳也正合适。”
曦华早相中了那副玉兔项圈,她原戴了一只螭首式金镶玉项圈,立刻便命人伺候她换了,对了菱花镜照个不停。
苏媺并不推辞,瞧着陶陶然的曦华,她脸上无一丝受宠若惊之色,只一双坦然自持的眸子里闪动着些微感恩之情:“东西虽贵重,最难得是太妃的恩意。”
顺安太妃面上浮出愉悦舒心之意,她招手叫苏媺到近前,亲手将项圈戴在苏媺颈上。鸽血樱桃衬着绫缎上的丝光水纹,如白星疏月、淡云点雪中忽地迸出一抹惊虹,嫣然摇动间,有种夺人魂魄的美。
太妃露出满意的笑:“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亮挑些,要那么素净做什么?本宫这上了年纪的,岂不是连朵花儿都戴不得了?”
“太妃说笑了!”苏媺深俯拜谢,含笑言道:“今日又偏了太妃的好东西了!苏媺跟公主空有孝心,却给不了太妃半分孝敬,反倒又吃又拿的,也实在臊得慌!”
顺安太妃示意苏媺落坐在她下首的福禄莲花圈椅上,忽然道:“本宫记得,过了年,你就十三了吧?这般年纪,若在宫外,虽说你父母舍不得你早出阁,但也该相看人家了,只是你要留在宫里跟曦华作伴,怕是要耽误了。”
曦华正把玩着项圈上的捣药玉兔,闻言一愣:“嬍姐姐的生辰在六月呢!”
只听紫茉在一旁笑道:“苏小姐这般品貌,还怕没有好姻缘?恐怕早有人惦记着。太妃若是有心做大媒,可要先紧着咱们的小公主。什么时候公主选到了如意的驸马,才能放苏小姐回家去呢!”
紫茉年方二十岁,她本是孤女,自幼被卖到蒋氏身边为婢,曾欲立誓终身侍奉顺安太妃,但太妃不忍,只待为她留心一门好亲事,便要将她风光嫁出去。只是太妃上了年纪,越发离不得她。
她的性情是难得的开朗诙谐,又谦谨细心,因侍奉太妃多年,身份与众不同,且是自幼看着曦华长大,素日也是说笑惯了的。
“我把你这烂嘴的丫头!”曦华瞪圆眼睛骂道,伸手从花梨小几上的宝相花果盘里抄起一个小金桔便要砸过去,忽儿又住了手,得意洋洋道:“你急着嫁人,就拿别人说嘴,不如我替你跟太妃求个情,早些放你出宫去吧?”
紫茉脸色微红,却依旧落落大方地调侃道:“奴婢要侍奉太妃,有什么好急的?公主自然也不用急,皇上虽然舍不得,但若是公主自己相中了哪个,又如何留得?”
曦华气得跺脚,推着花照去撕紫茉的嘴,花照只得作势上前,跟紫茉抱在一起扭作一团,一众宫人都笑起来。
曦华扒着太妃的胳膊,娇嗔道:“我不依,太妃偏心烂嘴的丫头,我还用什么晚膳,吃气也吃饱了。”
“唉哟我的乖乖,本宫可舍不得。”顺安太妃将曦华揽在怀里,笑道:“老婆子到底是有了年纪就糊涂起来,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我们曦华跟嬍儿都还小呢,必要细细拣选了好的,哪能轻易便许了人?”
顺安太妃神情舒悦地说笑着,曦华撒娇撒痴,宫人们在旁边凑趣,这是深宫中难得的悠游自在、不必墨守规矩的时光,富贵有余闲,仿佛佛龛里供奉的金漆佛像前狻猊炉上的缕缕紫烟,逸态静然。
此一刻,各宫中的灯火次第渐明。多少明堂铺金锦帘落,佳客至、新酒热,只待一酌解千忧,便是良辰好景满香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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