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女嬍之(二)

    正是夏消秋长的日子,御花园的镜湖里,秋水连波、细浪如鳞,北侧留着些残荷,西风过处,令人可怜可爱;对面的沁芳园遍植各品菊花,看不尽的红莲染金、白云托雪、金龙探爪……一簇簇芳姿悦人。

    抬头仰望,重重宫殿的华丽飞檐外,是净澄澄如蓝琉璃般的秋高长天。

    苏媺一副漫不经心欣赏秋色的样子,忽然低声问道:“数日前,太子醉酒误事、皇上下令申斥,各宫可有异动?”

    释香和檀墨对视一眼,双双落后几步,一旁的秀姀快步上前,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脸庞白净而清瘦,身条也齐整利落。

    “这大半年太子的荒唐事一件接着一件,阖宫都习以为常了。翮贵妃自然恼怒,让太子跪在先德殿祖宗牌位前思过一夜,还打杀了两个陪酒的宫女。”

    苏媺如蝶翼的双睫轻垂,笑意盈盈:“发落宫女也罢了,罚太子跪祖宗牌位就过了。皇上因政事斥责太子,可不是后宫该伸手干涉的。”

    “事情其实不大,”秀姀也语带嘲讽:“那批发往西北边军的冬衣药物都顺利起运,只不过耽误了几日。”

    主仆几人低声絮语,脚步轻快地踱过姹紫嫣红的沁芳园,远远可见凤藻宫的宫门。

    苏媺穿枝拂叶,抚过朱漆雕栏上的常春藤,摇落一片如蛱蝶停驻的红叶,只觉满目旖旎中三分颜色、七分秋情,不由得罗袖生风、心境愉悦。

    这两年,太子骄奢荒淫之风日盛,屡失圣心,但皇上的惩罚却越来越轻,仿佛是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反倒是翮贵妃每每气急败坏、大动干戈。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现下,御史台正紧盯太子的一言一行不放,还有朝中重臣借着剪除太子羽翼的机会重新分割势力,而皇上的态度,只怕不是默许那么简单。

    “曦华病了,翮贵妃没有趁机发落暄颐宫的人,想必是因太子的事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思了?”

    “太子的事自然最重;不过,正如叶萦所说,公主生病,凤藻宫脱不了干系,以公主的性子,吃了这样一个闷亏,若是等皇上回宫大闹一场,凤藻宫就得跟着吃瓜落儿,翮贵妃且防着呢。”

    “曦华闹起来,咱们也得不了好儿,姑姑还是别幸灾乐祸了。各宫里都打发人来瞧过了?”

    “素日与庆妃交好的嬿昭仪、杨婉华、魏美人都是亲自来的,嬿昭仪一直待到亥初,其余宫里来的都是有头脸的宫人,一切如常,小姐放心就是。”

    秀姀的回禀满满都是自信,但不知怎的,苏媺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凤藻宫已经近在咫尺,她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七夕节来给翮贵妃请安时,不经意间瞥见宫门上鎏金虎螭铜铺的缝隙里,一点微不可见的绿锈。

    她瞥了秀姀一眼,缓缓沉声道:“宫中人事纷杂、人心多变,姑姑想必比我清楚,一切小心为上。”

    秀姀敛了敛面上神情,陪笑道“是”。

    有小宫人瞧着主仆四人进了宫门,手脚利落地进去禀报。须臾,掌事宫女珠兰神情倨傲地走了出来。

    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纤细、面容秀丽,是贵妃娘家选送的贴身侍婢,地位非同旁人。

    珠兰草草施了一礼,轻飘飘道:“中秋在即,我们娘娘正忙着查看各地的贡品和各宫的份例,里头正乱着,就请苏小姐在院子里等等吧!”

    苏媺恭声应了,气定神闲地站在院中,触目所及,只见凤藻宫中金桂遍开、香浓沁鼻,西廊下两株旺盛蓬勃的石榴树,结了烈红流霞的硕大果子,压弯了密绿摇曳的枝梢。

    曦华公主时常嘲讽凤藻宫的石榴“又大又酸,只个皮囊能看”,苏媺想着她得意洋洋的神情,眼底涌起笑意。

    据说,当年翮贵妃在孕中失了胃口,唯独嗜酸,后来果然诞下麟儿,于是在修置凤藻宫时,特意命人千挑万选地移栽了这株石榴树,只为有个好意头,以求来日再怀龙子。

    因了皇后早逝、中宫无主,翮贵妃忝列六宫之首,儿子又被封为太子,因着主人地位的尊贵,凤藻宫里的陈设都彰显奢华独特。

    那正殿台基下陈设着后宫唯一的一对鎏金铜凤,梳羽扬颈、栩栩如生。据说是当年,大齐朝开国天子——景元帝赵柞对贵妃身为太子生母,却未能封后的补偿。

    正殿东侧的朱红地琉璃影壁,中心是一个由18块琉璃花拼成的大花篮,卷曲繁茂的枝叶衬托着怒放的妖娆牡丹,寓意富贵满堂。

    西侧石榴树下,立着一座大理石座屏,石囊玉质,上有天然石斑花纹,酷似“郯子鹿乳奉亲”的情景,是三年前贵妃生辰时南越进献的贡品。

    再看廊下,每隔十步便有一宫人,垂首肃立、敬默恭谨,贵妃的排场数年如一。只是榴花也无百日红,这般苦心坚持,是做给人看,还是自壮声势?

    苏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主仆几人等得脚酸腿软。檀墨走到苏媺侧前,装作为她整理裙间垂挂的俏白茉莉香球上的一缕宫绦,试图挡着瑟瑟轻寒的西风,为她多留一点温暖。

    苏媺对她安抚地一笑,顾盼间却见东边九曲游廊下,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朝正殿走来。

    那少女上身着金绿牡丹丝绒小袄,下身穿二十四幅玫瑰色卷边大摆裙,外罩朝云献瑞丝绵薄秋氅;颈下一挂八宝璎珞赤金项圈,发髻上斜插雀蓝錾金六尾飞凤钗,缀着一丸明灿夺目的鸽血红宝石。

    她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塌,嘴唇不丰不薄,肤色白中微黄,样貌只在中人之姿,但神色骄矜、贵不可言。

    这少女正是大齐朝二公主、翮贵妃之女——灵阊公主,今年一十六岁。

    “哟,这不是苏小姐嘛,不是说你回家侍奉母亲去了?我还以为你真是孝女,这一家去,就不回来了呢!”

    苏媺深知灵阊的性情浅薄冲动,不欲争口舌之利,微微屈膝行个常礼:“臣女给公主请安,公主安好!”

    灵阊站在高高的玉阶上,仰起下巴耷拉着眼皮,拿眼缝儿溜着苏媺:“曦华怎么不来给我母妃请安?又不是纸糊的,风吹一吹就病了,我看都是你们纵的,越养越娇气!”

    “多谢公主惦记!曦华公主与您一样,都是天之骄女,得百神庇佑,偶有微恙,也只是小灾小厄。只是太医们尽心,多番嘱咐,叫好生养着!”

    苏媺淡淡说道,神色如晓风和月般怡然自在,又如小园香径里一缕词情酒香,浅颦轻笑间带着两分从容疏懒,看在灵阊眼里,只觉无比刺眼。

    “你别以为庆妃真得了宠!”灵阊气恼着,终于按捺不住,冲口道:“要不是御驾西巡要路过北六州边境,庆妃的兄长又正好是六州都督,你以为我父皇能带她?听说薛宝林可是日日侍寝的,那才是我父皇心尖上的人哪!”

    苏媺颔首浅笑不语:无论前朝政事,还是后宫恩宠,皇帝的是非岂能如此随意说得?自己还是小心些好。她谦婉地垂眸,目光微微扫过灵阊公主身后的一众宫人,落在一个瘦小羸弱的宫女身上。

    她费力而胆怯地安抚着灵阊的爱宠——一只名叫雪团儿的白毛狮子狗,那狗在她怀里使劲儿扑腾,四只爪子沾满黄泥,蹭得小宫女的月白宫装上一片污迹。

    “你!”灵阊瞪着苏媺,好似连出几拳都打在棉花上,甚是无趣,只得立在宫阶上运气。

    珠兰忽地掀了帘子出来,躬身施礼、小意劝道:“公主怎站在风口上?快进殿去吧,外头进贡了上好的蜜酥白梨,娘娘特意给公主留着,等了好一会儿了。”

    灵阊撇一撇嘴,趾高气昂地进殿去了,珠兰回身斜视苏媺,冷冷道“宣贵妃口谕”。

    苏媺主仆忙跪下,恭声道:“领谕!”

    “贵妃口谕:皇上既将公主托付于你,宜当感恩于怀、勤谨侍奉,庆妃离宫前亦将暄颐宫诸人事交付你等。今次公主抱恙,你虽返家侍奉母疾、情有可谅,然疏于职守、调停失当,不罚不足以正宫闱。着苏媺自领谕日起,禁足暄颐宫一月,并抄写《心经》一部,以奉万福宫太妃娘娘中秋礼佛事宜。”

    苏媺听罢,垂首以礼:“谨遵贵妃懿旨!”

    珠兰上一眼下一眼地扫视着苏媺,似笑非笑:“我瞧苏小姐脸色不好!贵妃娘娘执掌六宫,总要讲究个公平,苏小姐不会对娘娘的处置心有不满吧?”

    “娘娘处置宫中事务,历来最是恰当。姐姐说我的脸色不好,只因连日侍奉母亲,有些疲惫罢了!”

    珠兰冷笑一声:“前几日皇上特旨褒奖苏大人,苏夫人想必乐坏了,一时失于保养、乐极生悲了吧?”

    听到珠兰对母亲不敬,苏媺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怒意:“姐姐说笑了!秋来阳气渐落,最易寒气入体,也请姐姐照顾好贵妃娘娘的玉体,莫要大意才是!”

    “哼,还用你说!”珠兰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回殿去了。

    苏媺不以为意,神色如常地出了凤藻宫。释香和檀墨一左一右扶着她,顺着万福万寿七彩雨花石铺路,慢慢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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