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初霖收买了平日同自己一道蹴鞠的那群孩子,让他们将天波门住了一个人傻钱多、独自来汴京读书的小少爷的故事四处宣扬。纪初霖又在那群孩子中选了一个身高和春和差不多的让他晚上住在天波门。
春和只在白天去那里逛一逛,她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听说话人讲故事,回家后拿着纪初霖给的话本试着将故事讲给他听。
偶尔也学纪初霖平日说话的口气,为了装男人装得更像一些。
生活去也算是风平浪静,闻克己带着笔墨纸砚和食物去参加科考,科考结束后闻克己意气风发,说这一次是他这些年来考得最好的一次。
纪初霖却始终记得科考结束他去接闻克己的那日两人又一次遇见上次踏青时看见的那个浑身褴褛的男人。纪初霖从未想过那个男人也是来参加科考的。
他只是留意到每次遇见那个男人,闻克己的态度就会非常奇怪。
这两人认识,却又故作不认识。
一晃就到了三月底,距离发榜越来越近,闻克己越发焦虑,他平日还好,这段时日来只要一焦虑就会拎起凳子打春和出气,纪初霖遇见过几次,每一次都同闻克己起了极大的冲突,几次三番说了见闻克己依旧不听他便带着春和去天波门暂住,只委托巷内的一位大娘帮忙准备闻克己每日的饭食。
春和是无依无靠还人傻钱多的“小公子”,纪初霖自然不便继续伪装成她的哥哥,索性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伪装杂役,平日依旧陪着春和听听说话人讲故事,没钱了就去玩玩关扑,赌博游戏中他也只玩这个,他总说只有关扑能算,赌场中的那些玩意儿他不能保证胜率,自然不玩。
若杨梦笛有时间,纪初霖也会去找他继续商讨下一册话本的事情。
“听了一场若是觉得有趣,那些人自然会点下一个故事,届时小春和若是讲不出来就会很丢人,所以你的为夫我得和那位杨少爷多准备几个故事。”
“可万一春和连第一个讲不好如何?”
“小春和若是真做不到便不做好了。你的为夫我去寻一个说话人,我爸总喜欢说事是死的,人是活的。”
春和一直不太明白何为“人是活的”,在她看来能吃饭、能走路自然就是活的。纪初霖也只是笑着说待她长大一些就懂了。
一晃又是一月。
纪初霖早早出门,说前几日和杨梦笛约好了商量话本的事。
春和则装扮成小公子出门听话本,纪初霖和杨梦笛都说她最近讲得越发好了,装男人也装得越发像了。
回家时路过街边,春和忽被一根落下的支条砸中,仰头上看,临街的二楼窗口露出了一张娇俏的少女容颜。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少女红着脸关上窗。
春和记得纪思明将的那个故事:支撑窗户的支条落下,砸中了纪思明,纪思明看见了一张娇俏的少女容颜,心神荡漾。一来二去被骗光了所有财物。
等了一个多月,这伙人终于出现了?
捡起支条,春和略作迟疑,整了整衣着,她记得纪初霖说的,想要伪装害羞就要眼眸低垂。
春和轻轻敲了敲那户人家的门。
一个鼻尖上有黑色痣的妇人开了门,妇人一身艳色的绸缎,发髻上插着一朵红色的大花,浑身刺鼻的香粉味。看见春和,咧嘴,笑得刻意又张扬。
“小公子找谁?”
“我,本少爷先儿被这个东西打了。”
春和拿出那根支条在妇人面前晃了晃。拿出扇子,春和轻摇着,她不知道“富家公子”应该是什么模样,接触过的富家公子中熟悉的也只有杨梦笛。说话间便不自觉有些模仿杨梦笛。
杨梦笛说话自带五分傲慢五分贵气,春和学杨梦笛画虎不成,反而更像涉世未深却又着力伪装大人的小少爷。
老妇人听春和说过话后,似乎也未怀疑,她年岁已大,却让春和称呼自己为朱三姐。只是请春和进屋。
摇着扇子,春和大踏步走进小院,神情却多少有些紧张不安。纪初霖曾说她不用太担忧自己届时会面露胆怯,流露小小的紧张会让她更像纪思明那种在汴京读书的富家小公子。
朱三姐的小院中种满了花,此时迎春花开得正艳。
楼下有正堂,灶房,还有一间茶房。朱三姐说她和自己的男人住在一楼,女儿盼盼在二楼。
“刚才掉落支条的就是老身的女儿。盼盼,出来。有位公子想要见你。”
片许后一个曼妙女子拿着团扇从楼梯上缓缓而下。盼盼的年纪和春和相差不大,却描眉抹唇,看似妖艳,感觉比春和年长好几岁。看人时目光也不躲闪,频频露出媚态。
朱三姐招呼盼盼在春和对面坐下。
“老身家的盼盼,小公子可中意?”
春和摇着扇子看着面前的女子,惊觉这女孩相貌真国色天香。即便只是坐在她对面,春和都会觉得羞惭。却又不会妒忌。面对这样的美人,只需要惊羡,没必要妒忌。
将盼盼唤了出来,朱三姐给两人泡了茶便窃笑着倒退出去。轻轻合上门。
春和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知晓朱三姐的离开意味着什么。望着那双为自己奉茶的纤手,春和下意识想要避开,想着自己的身份,又略有些不安的接过茶。“多谢姑娘。”
“小公子是头一遭来这种地方?”
“自然是。”
“奴家先儿不是刻意伤到小公子的。”
“无事。”
春和不知该如何同盼盼聊下去。盼盼似乎很喜欢她这种仓皇无措的模样,手一抖,她的扇子落在地上。“小公子,烦劳你帮奴家捡一下。”
春和赶紧弯腰,手还未碰到扇子,盼盼的脚就伸了过来,轻轻踩在扇柄上。
“公子。”
盼盼的声音又软又甜。
之前春和颇有些担忧,她害怕听不懂那些暗语,也看不懂那些似有若无的撩拨和暗示、纪初霖却说不用担心,他说他姐姐时常说,只有女人才看得透女人。
比如踩在伞柄上的那穿着镶嵌着珍珠的绣鞋的那只脚。
春和片刻思考,记得纪初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盼盼的脚,那只脚却也不让开,只是轻轻踮起脚尖,在春和手心轻轻一勾。
痒酥酥的。
那只脚慢悠悠收了回去。
小心拾起扇子,春和眼珠一转,像杨梦笛平日对她那般,还扇子的时候,手在盼盼手指尖上轻轻一摸。仰头,才同盼盼对上眼,又慌慌张张垂下眼,一脸的羞怯。
“小公子。”盼盼的声音越发甜蜜起来。
春和神情紧张不安。“姑娘这般天姿国色,却为何为做这种事?”
“此事和小公子有何关系?”
“本少爷、本少爷……”春和一把抓住盼盼的手,“你跟我可好?”
盼盼面上微惊,却又笑了,轻轻抽出手。“小公子是第二十个同奴家说这种话的男人。”
“本少爷是真心的。”
“娘将盼盼养大,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财物,娘她……”
春和记得纪初霖说,切莫一开始就提出赎身,免得让这伙人想到纪思明。“可是,本少爷对你是真心的。难道有一份真心还不够?”
盼盼却是笑,只说对她说这番话的,春和也不是第一个。
“若是真心不够,还需要什么?”
春和问。
盼盼的手覆盖在春和手背上,也不回答,只是用指尖撩拨春和,她从不刻意勾引,但似有若无的撩拨才最为致命。被这样美的女孩这般看着,春和都觉得心跳得比以往快了几分。女子尚且如此,难怪纪思明会轻易中招。
“姑娘为何要做这种事?”
“出生娼家,盼盼自然该做娼家做的事。”
春和摇头,她记得纪初霖说的话。“一个人出生后选择做什么是自己的自由。你娘做这件事,你自己却用不着。”
“小公子,你出生就是公子,自然是公子。盼盼出生娼家,做娼家该做的事又有何不可?”
春和听着,一时无言。她想到每一次旁人说起他她和纪初霖就会说“秀才的女儿”,“配不上”。
但她和盼盼不同,她想要改变。
手却被盼盼一把抓住,盼盼眼中含泪。“小公子……”
那双含泪的眼睛美得春和不敢看。
“小公子,可愿留下?”
春和记得纪初霖叮嘱的若是盼盼这样问她该如何回应。“爹,他,爹他……”
“原来小公子还害怕爹爹。小公子先走吧。盼盼有些累了。”
盼盼欲擒故纵。
春和很自然地露出满脸愁绪,一步三回头。
门轻轻合上。
春和依旧一步三回头。
恋恋不舍方才更难忘。
果然,二楼的窗户开了,盼盼推开窗,望着春和,轻轻挥了挥手中的丝巾,眼中噙着泪,还是美得不可方物。
春和微微伸出手,盼盼笑了笑,噙着泪关上窗户。
春和忽然想,若是弄错了人,这伙人不是骗纪思明的那伙人,她算不算骗子?
不过纪初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鼻上有黑痣,一家三口人,女孩长得很美,落下的支条。
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不会是偶然。
回到小院,春和心花怒放,只望纪初霖早些回来,她好将今日的事情告诉纪初霖,她喜欢他摸着自己的头说“小春和真乖”。
春和一直等,直到邻里家都燃起了炊烟,纪初霖却没有回来。
门外一阵喧闹,原来是纪初霖请来帮忙的几个小孩,他们闲来无事刻意跑来找纪初霖蹴鞠,见纪初霖不在便同春和一道做饭,顺便在这里吃了。
小孩又和春和玩了一会儿才回去。
可纪初霖却还未回来。
他很少这么晚不回家。
春和一直没吃晚饭,她要等纪初霖回来一起吃。
她想他大概只是和杨梦笛聊得太过于开心忘了时间。
天色暗了,星星爬上夜空,春和坐在台阶上,寒意一点一点从石阶上升起,打了个颤,她披了件外衣,抱紧身子,感觉暖和了一些。
又点了一盏灯,她害怕纪初霖进门时会看不清路。
但是纪初霖依旧没有回来。
春和害怕了。
除开去泉州、明州那一次,纪初霖从来不会深夜不归。
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春和裹着衣裳,抱着身体,看着油灯的消耗越来越大,不安加剧。
她想要去尚书府寻她,却又担心纪初霖忽然回来却找不到她,依旧只能继续坐着等待。
春和在这里,纪初霖自然不会回朱雀门的住处。
一直等,一直等,台阶上铺上了一层露水。春和听见打更人的声音,听见深巷中的犬吠,然后听见鸡鸣。
纪初霖却还是没有回来。
汴京的空中出现了鱼肚白。
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铺洒在春和身上,像是给她穿了一件金黄色的纱衣。油灯中的油早已耗尽,灯芯却还在用燃烧垂死挣扎。
坐在温暖的阳光下,春和冷得一个劲打颤。
纪初霖依旧没有回家。
这么多年,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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