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石头大叔尸骨未寒。你们专门找我过来,说的却是这个?”纪初霖质问。
闻克己捻须,说那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家和为贵,自己家的一些事还是尽早处理了为好。依照约定,这本是一年前就应完成的事情。“因顾念女儿年龄尚幼,才在今日提出。”
“岳父的意思是我应该感谢你?”
“难道不应?”
纪初霖张了张嘴,少有的没有搭腔。直到闻克己再度提起,才悠悠然似笑非笑。“依照泰山大人你的逻辑,之前那群强盗,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我还要对他们说谢谢?”
“胡闹!难道老夫是强盗!春和是姐姐,姐姐的东西给弟弟有什么过错!”
纪初霖被噎得出不了声。他下意识看向春和,春和深埋着头,一声也不敢出。纪初霖低低地一声轻叹,伸手摸摸春和的头。“小春和,没关系,我没生气。这等小事,我自然有办法。”
听见这番话的那一瞬间,春和的眼眶中几欲涌出泪来。
她感受到纪初霖的每一分抚摸。那每一次的轻触都像在对她说,别担心,我在这里。别害怕,有我。
他越这般,她越不知所措。想到自己犯下的过失,更是胆战心惊。
里正对闻家的家务事倒也未有太大的兴趣。最近几日闻家村不太平,给他徒增了不少烦恼,也未多言,里正只说一切照规矩办。而规矩就是春和嫁人前立下的字据。
经历过惊愕后,纪初霖倒也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只是在淡然中多了一丝冷笑。
他说时间还早,里正还来得及回去,早些走,别耽误了晚饭。他又言闻石头尸骨未寒,当今最重要的是调查清楚闻石头的死因并替他沉冤昭雪,家产属于谁不过是小事,隔几日再说也不迟。反正十财还小。
“还是说老泰山已经给十弟寻了一起良缘?”纪初霖只是说笑。
闻克己面上露出一抹浅笑。得意中带着强烈的企盼。“贤婿就算疯了,也应知晓榜下捉婿。”
纪初霖瞳孔微张。
榜下捉婿这种话他听过数次,问过后才知晓这是说京城的部分高官家中若有适龄的女孩,又若正逢科举,发榜时他们便会去发榜处查看,选择中举且合适的青年才俊回家为婿。被称为“榜下捉婿”。
姑爷是新进的举人,若名列前茅,更是前途光明,那些京官反而不会太过于看重姑爷原本的家世。
而对那些新进的举子来说,若能成为高官的乘龙快婿,也是为仕途助了一把力。他们也分外期待自己能成为榜下中选的一员。
赵姨娘也曾多次说过此事。
她总说过去的纪初霖文采斐然,相貌也是极好,自然能在榜下觅到一桩从京城而来的良缘。故而当年的六少爷纪初霖一直未娶亲,也从不去秦楼楚馆。偏偏过去那个从一开始就只准备和朝廷的高官结亲、心气那样高的六少爷却因病错过科举而一命呜呼,还被他混进了身体娶了个秀才的女儿。
在纪初霖看来倒也算是命运设下的讽刺。
但纪初霖未想到,闻克己也有此种想法。
他看向春和。春和大眼睛,小鼻子小嘴,身材窈窕,算不上倾国倾城,却还算小美女,是个小家碧玉。
闻复礼作为春和的弟弟,就算不是相貌堂堂,却也不会太难看。相貌这关倒是过了,至于考场上的事情,闻克己似乎分外有信心,这点倒和纪慎如出一辙。
“有意思,不管是我爹还是岳父你,都有‘我儿子既然能在高考中考个省状元,那就一定是全国状元’的想法。但无数次考试告诉我们,很多时候部分省的省状元还不如某写全国知名学区的中上生考的分高。”见众人都在皱眉,纪初霖也不多说。只笑言他不过是胡说八道。“疯病犯了,见谅。”
说笑间,纪初霖有了主意。
他鞠躬,正色道:“岳父大人言之有理。”“理”字还拖着长长的上扬尾音。
闻克己很满意纪初霖的态度。
纪初霖笑得正儿八经。反问闻克己,既然闻复礼的未来如此春风得意,迟早成为高官的好女婿,又何必同他这个被赶出门的疯子抢夺那几亩薄田?几间破屋?
闻克己眯缝着眼,捻着已经花白的胡须,脸上跌宕起伏的每一道皱纹都荡漾着洋洋自得。就算读千万夫子言,人终究还是喜欢好听的话。
“老夫给十财看中了一个女娃。”
“那不就是要给十财弟弟娶老婆的意思?”
“山野女子如何配得上我儿?我想要房子不过是为了我儿行事方便一些。”
闻克己捻须笑道。
今年不少地方大旱,但闻家村和李家镇却还是能维持生计,何况前几日天长县还下过了一场透雨,天长县的河有一条支流会经过闻家村和李家镇,略微缓解了旱情。
但在另一些地方日子就分外难过,那里早已两年滴雨不落,朝廷的赈灾粮也到不了每一个灾民的手中。不少人背井离乡出门寻活路。
“前些时日有家逃难的人路过我家,他们带了一个女娃。我看那女娃长得还算漂亮就留了下来。给了她父兄粮食和一贯钱。”
纪初霖皱眉,说来道去不也是童养媳?
“不。是通房丫头。”
正在喝水的纪初霖险些一口水呛死自己:“那个……岳父啊……容我问一句,弟弟多大了?”
“正好十二岁。”
“那……他媳妇呢?”
“小一岁。不是娘子,只是通房丫头。我儿怎能娶个逃荒的女孩?”
纪初霖捂脸。许久才放下手,表情中带着几分凄怆。
“爹啊,作为你的小婿,房子的事我都不和你吵了,重要的是,弟弟和那个女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您……真觉得合适吗?”
“合适合适。那女娃已有了月事,不定来年就能抱个胖孙子了。”闻氏在一旁絮叨,只说不过是个丫鬟,将来若是十财能顺利中举,生了儿子总能得个外室身份,倒也不会伤了高官小姐的心。虽说终究是个买回来的外室。
春和听着,面上也带了笑意。
唯有纪初霖始终捂着脸,絮絮叨叨。
“太他喵的邪恶了,岛国片都不敢这么拍啊……每当我觉得我对这个社会的承受力见长得时候,你们总会弄出一件大事让我明白其实我根本没见识。动不动就外室,身份低贱,你们当别人的女儿是什么啊……”
“那依照贤婿的话,老夫不搭理她快要饿死的父兄,不买她,或是让她父兄将她送进烟花柳巷?”
纪初霖一怔,竟是无言以对。
“贤婿可知晓老夫花钱买下那个女孩后,她的父兄对老夫感恩戴德,视老夫为神明?”
里正对闻克己分外称赞。耆正也大肆赞扬闻克己心善,救了那一家人。
三人都说纪初霖不懂事,心中毫无丝毫良善。
纪初霖终只能苦笑。
“大约你还真是对的。用一个人救了一个家,就像那个铁轨理论,一条轨道上是一个人,另一边是五个人,你可以确定火车的去向,所以你愿意杀一个人还是杀五个人。”
“疯子!说什么鬼话?”
纪初霖笑容无奈,却还是打起精神,从闻氏下手。“我已经理解了我岳父的精神。不过岳母啊,十一岁,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啊!!!另一个,也才小学六年级啊!!我给你们说,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我那个年代,挂上微博就能成当天热搜第一啊!撤都撤不下来的那一种!”
“疯子!”
纪初霖略叹,想了许久,只能换了语气。“岳父大人,小婿觉得此事不可。弟弟尚且年幼,弟媳妇更是相当年幼。作为小孩子,读书更重要,结婚、成亲这种事切不可操之过急。不然……太他喵……太违背人伦。”
闻克己手中的杯盏重重砸在桌面。“放肆!春和不也十一岁就许给你?”
“但我不是十二岁啊!十二岁,能硬得、不,会影响学习啊!”
里正捻须长笑。“纪少爷多虑了。”
纪初霖不想再争辩,连笑容都懒洋洋的。
春和坐在他身边,听着那些争论,一声都不敢出。
里正走后,纪初霖简单请安后带春和回屋休息,才合上房门,春和就跪在地上祈求纪初霖的谅解。
“多大点事儿。当时春和你也就十一岁,十一岁还是小学生,还是个不识字的小学生。小孩子做错事情是应该被原谅的。”
“可是……春和去和爹说!”
她被纪初霖拉了起来,纪初霖又抱起她塞进被褥。“睡觉。现在重要的是闻大叔的事。”
“春和终究是错了。”
“小孩子不犯错误就不是小孩子了。何况那个所谓的约定本身就有很大的逻辑问题。没事,相公搞得定。”纪初霖比了一个心,不在多言。
春和却还是不安:“你真的不生气,春和做的事?”
“反正我也打算去汴梁。那房子空着也空着。只是他要用这样的手段,我就偏不答应。这是其一。”
“相公,其二呢?”
“作为一个从千年后来的人,我一定要阻拦这一场惨剧!小学六年级和小学五年级……天啦!”
“可是乡里的姐妹不少都十一二岁就嫁人。一贯如此。”
“一贯如此,就是对的吗?”纪初霖反问。“我尊重这个年代,尽力适应这个年代。但是——”他的眼神填了几分无奈,“有些事,的确不合适。他们要有个十三四岁,我也懒得掺和了。万一真怀上了,十一岁的女孩能生得下来孩子吗?春和觉得此事合理?”
春和略有些不敢回应,但纪初霖说心里有话要说出来。她便轻轻点头。“若是有了孩子,那就是我家的嫡孙,继承爹的血脉。”
纪初霖无奈。“你的姐姐们不是生了孩子?”
“那是外孙。”
最终,纪初霖只是一声长叹,不再多言。
春和不知该如何回应。“那相公不生春和的气了。”她轻声问。
“多大点儿事……只是春和……算了。终究差了一千年。有些事得慢慢来。”
春和不解,她感觉纪初霖很生气,却不知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纪初霖说的话,他的想法都与她从小听到的截然不同,身边的人都这样认为自然不会有错。纪初霖也不会有错。
春和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静。
她想要靠近纪初霖一些,又担心他还在生气。怯生生伸出手又收回。
指尖却被纪初霖一把握住。纪初霖也未睡,他睁眼看着她,轻轻替她理了理发梢。“小春和,我没生气。”
他用手臂揽住春和,让她听自己的心跳。
“我只是发觉自己真的无能为力,所以想着能护一个是一个。但就像你爹说的,对逃荒的人家来说,能将女儿卖进还算殷实的人家做小妾丫鬟怎么都比全家饿死或是把女儿卖进不干净的地方强。是我想多了,满脑子仁义道德的我这种时候反倒像个‘何不食肉糜’的傻白甜。”
“相公不生春和的气?”
“我没气。”
“相公,在生爹的气?”
“我在生自己的气。”
纪初霖说睡了,他却很晚都未能睡着。春和夜间迷迷糊糊醒来,都还能听见纪初霖嘀咕。
“果然,一个人的想法是改变不了社会整体的思想的。我知道用抛物线就能证明死因有问题但是他们不知道啊。”
他似乎很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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