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赴美前夕

小说:学贯西洋 作者:Helene韵
    民国二十八年秋

    冠君芳把一叠旧信纸叠好放进铁皮饼干盒子里,又不甘心地瞧了瞧台历。

    许桐已有半个多月未曾来信了。

    她知道,这并不能怪他不记挂自己,如今国内硝烟四起,战事频频,能与前线驻地的心上人保持通信已经很是幸运了。每次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带着弹药气息的信封,冠君芳便会自心底生出种“书信抵万金”的感慨来。

    她与许桐相识是在几年前朋友办的小俱乐部里,那时,他还是风度翩翩的许家三爷,虽说是庶子,却也终日挥金如土,神采不凡。她还记得那时候他们结伴去游颐和园,一起上电影院,偷偷把家里的车子开出来在城郊海淀兜风……感觉总有享不尽的快乐。

    而这一切就在许家家道中落之后画上了终结。许家同冠家一样都是经商起家,一笔买卖的成败在这纷乱的世道下大可影响整个一大家子的兴衰。许老爷子两个正房太太生养的儿子忙着争抢所剩无几的钱财,其庶子许桐则被迫带着母亲离开了许宅,又过了一阵子,下定决心投身从戎。

    昔日富家公子如今突然投身前线,自然是引得人们好一阵子议论,更有甚者,悄悄猜测着许公子几时受不了军旅艰辛,溜回家来。然而一连数月过去,却只见着许桐的一封封家书寄回北平城里,丝毫也不见他有半分撂挑子的意思。那一回他所在的部队调回北平,许家姨太太和几个好事的街坊赶过去瞧,却见他行动神态均和那些个军校里科班出身的军人一个样,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如此,爱嚼舌头的街坊们才改了口,说许三少爷这回可是脱胎换骨,日后必要成为党国栋梁。

    这些话,冠君芳听到耳朵里,自然是为爱人感到高兴的。不过她有时候反复地摩挲着手中被弹火熏黑的信封,心里也泛起一阵阵的不安,生怕哪一天许桐的音容笑貌只能让她到信纸上的旧笔迹中去寻。北平的形势的确是一天比一天严峻了,有钱有关系的富户人家都在寻找着出国避难的途径,冠家也不例外。与冠老爷有生意往来的洋人愿意帮助冠家迁到美国去,日子基本上已经定好了,就在五月底,冠君芳心中却并不是那么愿意:谁知道这一去她与许桐是不是永别。

    不过她的这点儿心思,冠家现在还没人有功夫去过问,冠母正忙着在为姨太太露西的事同冠老爷置气“胡同里长大的丫头,起个外国名字,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到外国去了?我可告诉你,人家美国是一夫一妻制。你把她也带去算怎么回事?难道你到了美国,跟人提起自己的家人,要说这两位太太一个是你大老婆,一个是你小老婆?”冠老爷在咄咄逼人的太太面前百口莫辩:“哎呀,你说你,这会儿添什么乱!你…我…这…也总不能把人家扔这儿不管吧,这也不像话呀。”冠太太根本不等丈夫说完,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自个儿转身走了。

    而妹妹冠君妍那儿,也没心思管姐姐的纠结。向来精明的梨园名角温玉庭自大半年前便开始运作关系,如今已找好了路子,欲与冠家同去美国。四九城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温老板与冠二小姐关系甚厚,如今来这一出,除却出国避难,也大有要做冠家乘龙快婿之势。温玉庭为人聪明,自打在北平□□又小有积蓄,在这战乱纷纷的世道下,黄金白银便是最响亮的后台,因此冠家夫妇虽面上仍未松口,暗地里却也早有了默许的意思。

    “笑贫不笑娼!”冠君芳看着妹妹日日涂脂抹粉,容光焕发往温宅打电话,商议赴美事宜,不禁想起自己每回收到许桐来信时冠母满脸不赞同的神色,忍不住用愤愤的声音低声暗骂,若是此时许家富有依旧,只怕现在要遭到父母不满的是她冠君妍!冠君芳愈发清晰地意识到父母衡量人出色与否的尺子便是金钱,是能否大把地赚来银元,心里渐渐地升起一种悲哀。

    楼下的门铃声响了一阵,随后女佣便拿这只信封来敲冠君芳的房门,又一封从前线寄来的信,寄信人的后面草草用钢笔写着一个“许”。

    她忙动手撕开信封,激动得简直要展不平叠起的信纸。是他的笔迹,一勾一划之间皆有种利落而刚劲的感觉。不同于其他公子哥儿龙飞凤舞的张扬字体,很有些别致的味道。

    “致冠小姐:

    见信如晤。

    上次通信以来竟有一月之久,吾甚感心头空空,牵肠

    挂肚。对汝一思一念,终日反复,觉四季之年,除却冬夏,再无春秋。

    近日北平战事日紧,前线各连调动频频,军务甚繁。然吾心之所向,一往无前,愿尽一己之力,以成国事,穷己之所能以忠党国。其路虽坎坷,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冠君芳读至此,便恍然间似看到爱人参军前最后一次同自己见面时脸上坚定的神色,心中忽地又涌起一阵绵长的思念。其后的内容大概说的便是些儿女相思之语,句句话直入心弦,让她想起几年前他们结伴出游时那些年少春衫薄的日子。

    信的最后,写着一句极深情的话:

    未遇先以笑,初会许平生。

    这是他们刚刚相识不久时冠君芳半开玩笑半说过的一句话,然而现在她再反反复复咀嚼最后这“许平生”三字,便觉心中不住震起波澜,似有颗平滑的石子忽地投入湖中,震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她欲小心把信收好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信封最底部滚出来。是一颗军装上的扣子,扣眼里连着一截扯开的线,带着种弹火和尘土的气息。

    那是他军服上的第二颗扣子,她知道。

    冠君芳紧紧攥住纽扣,似乎感受到了不久之前爱人留在上面的心跳。她心中忽然升起极大的勇气来:她要到市医院去报名,到前线做战地护士。她可以不畏战地的硝烟与弹火,血污与尘土,只要能够陪在许桐身边!诚然,战地没有华服美筵,舒适安宁,摆在人眼前的只有最真实的废墟沙石,瓦砾泥土。但至少,那里会有最真实热烈的情感,她可以抛开金钱和父母规矩的阻隔,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决心立刻将这一想法付诸行动:她忽地站起来,从床底下拖出自己当年赴美留学时用的大皮箱,又拉开大立柜,一件一件地取出自己的大衣、毛衫、绸缎旗袍……这一去,谁知道要多久才能够再次回到冠宅呢?

    冠君芳拉开首饰盒,小心地用手帕包好金银细软,塞在箱中所有的衣服下面。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把手绢包重新拽出来藏在了呢子大衣的内衬里。再接下来是香粉、发梳、头油…这些所有闺阁小姐无法舍弃的精巧的累赘。冠君芳将这堆叮叮当当的瓶瓶罐罐一一收好,塞进衣服堆的空隙里。不知道在战地,有没有供人梳洗用的穿衣镜?她望着满当当的一箱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衣服堆的最顶上加了一面手持的小镜子。

    鞋子,冠大小姐在费力地把皮箱盖上之后,忽然想起来,她如今出门穿的皮鞋已有些旧了,不知道到了前线会不会很快磨损掉。至于其他的鞋子,不是极不耐磨耐脏的缎面鞋就是过于精巧的高跟鞋,再不就是当下显得过于笨重的冬鞋。可她横不能再塞双厚棉鞋到行李里呀!事到如今,特意叫佣人宋嫂出门再替自己买双鞋子似乎也不可行…冠君芳哭笑不得地立在行李箱前。她从前读外国小说的时候,没少读到千金小姐偷偷离开家,去远方寻找爱人的故事。可那些书里一点儿也没写姑娘们是如何整理行装,又是如何在艰辛的旅途中使自己保持衣着端庄,神采动人。那些只在脖子上戴一只小金盒,拎着装有面包、葡萄酒和一条换洗裙子就出门的姑娘,现在看来宛若天方夜谭。

    她又想起西洋故事中另一些虽不是出自名门,却同样从头到脚为爱情而生的女子:只身徒步走到十几英里外的火车站的农家女儿,在摘下兜帽的那一刻依旧妩媚动人,含情脉脉而不是灰尘满面;井边的牧鹅女天天纺纱的双手依旧细嫩白皙光洁如绸缎。至于卡门,为爱与激情而活的吉普赛女郎卡门,在与唐.何赛私奔到偏僻肮脏的走私犯巢穴时“起先还能满足于彼此爱情的欢娱,最终这对爱侣也不可避免地爆发出争吵来”。若是到时候她与许桐无法满足于彼此的爱情,或是由于队伍调动她和许桐不能经常见面…冠君芳不敢再往下想。

    梳妆台上的座钟响到了下午四点,冠大小姐仍旧茫然地立在凌乱的房间中心绪起伏不定。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放在脚边,她只要悄悄提起箱子,溜出家门就可以实现那伟大的计划,一经实施便无法回头的计划。只有到了此时,行李已全部打包完毕的时刻,冠君芳心中才生出些她妹妹那般常为父母所称道的“审时度势的理智来”。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难道自己是冠君妍那样整日只知吃喝闲逛耍机灵的千金小姐吗?不,当然不是。那么,现在要出门了吗?…冠君芳握紧皮箱的提手,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直至皮革的提手上都沾上了她手心渗出的汗。

    她松开皮箱宛若雕像般呆立了一会儿,终于一狠心作出了决定:她从针线盒里拽出一段红线,小心地把爱人的纽扣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当作护身符。然后轻手轻脚地下楼,没有理会停在自家院里的汽车和车里打盹的司机。走到大街上,雇下一辆洋车,长舒口气靠在后座上。

    “走,上电影院。”

    今天她头脑里发生了太多事情,需要找个地方松宽一下,好好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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