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澜镇地处桂南,归辖于仙壶市,近山抱海,四通八达,物产极盛,县志有载,此地自宋代便有人居住,因其扼据要道,更有奇山异水,南近交趾,明朝时曾现过商人往来,车水马龙的一派繁华景象。自清代后吴澜镇才开始渐渐衰落。
镇中心至今仍保留有几处砚台买卖的老铺子,经风历雨,苟延残喘。其中一家名唤“涌泉阁”的老铺子,还保留着清朝时候的木匾,“涌泉阁”三个遒劲有力而欹侧险峻的欧体大字自不用多提,单只是上面那处依稀可辨的落款就大有名头,那乃是吴家祖上一位举人老爷题的字。曾有一位香港商人想出高价买走这块匾额,砚台铺子的陈老板无论如何不肯答应,陈老板当时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上基业的象征,可不能让我当不孝子孙哟,□□时多少晴天霹雳也没劈坏,现今太平盛世更不能丢啊。”
“不能丢,不能丢。这手艺不能丢。”砚台铺子的陈老板这时已经到了隔壁的一家粉店吃米粉,听得店主老韦说准备关门不干,着急地喊道。
“不行了,人老了,是该享享清福。”老韦一脸无奈,他也有几分不舍,只是儿子在仙壶市市区买下了一处房产,想接他去住,更兼自己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孙子要帮忙带着。
“老韦啊,说实话,你做的桂林米粉正宗多了,我阿陈吃了好几年,可愣是没吃腻,你这会儿说要把店关了,我怕我的胃想你。”陈老板说完又嗦了一口粉,他放了几勺天等指天辣椒酱,吃得是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不是还有张飞的粉店吗?”老韦一边忙活一边说。
“张老三。那个黑鬼的苍蝇铺子,我可不敢吃。前阵子我路过他家店,还看到他光着膀子坐在店外抠脚呢。”陈老板哂笑着摇了摇手。
“老板,来碗桂林米粉。”这时一位背着旅行包的青年人走了进来,冲老韦喊道。
“好咧,十块一碗,香喷喷的正宗桂林米粉,小哥加香菜不。”老韦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很有喜感。
青年人选了陈老板对面的座位,放包坐下,说:“不加,多加葱。”
“好咧。”老韦说话喜欢扯开嗓子吼,这么多年了,声音还是那么爽利。
陈老板已经在不住地打量这个年轻人好一会了,这时问道:“小哥哪里人啊?”
青年人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之江人。”
“哎呀,之江的,鱼米之乡,有文化的咧,小哥喜欢写字不,毛笔字。我是隔壁砚台店的老板,也卖些个毛笔、印章,待会过去看看?”
“好呀。”青年人回应。
老韦听到陈老板的说辞,觉得好笑,将做完的桂林米粉端到青年人面前,说:“阿陈,你的店也该关了,别整天劝我。”
“不行,祖上的事业,不能轻易废弃,我们就应该像曹老爷子那样,活到老工作到老。”
青年人一听“曹老爷子”,忙插话:“你们说的‘曹老爷子’是不是曹扶伤老先生?”
老韦说:“是啊。怎么,你也是外地过来看病的?”
“嗯,算是吧。”
“那你找对人了,曹老爷子医术高超,医德更是没的说,反正仙壶市里我是找不出第二个了。”陈老板说道。
“老板,曹扶伤老先生的仙壶扶伤堂该怎么走?”青年人忙问陈老板。
“诺,沿着这条街一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朝东拐就是了。”陈老板一手指着西面。
“谢了。”青年人回道。
“小哥,我跟你说,这曹老爷子可厉害,你看,我这肩膀,就是他治好的,吃过多少西药,差点就上手术台。结果曹老爷子十几服药就把我这肩膀治好了。”老韦挽起右袖,拍了几下说道。
陈老板也不甘寂寞,忙说:“你那算啥?去年曹老爷子还到人民医院里治好过一个很重很重的病人,据说当时医院里的大夫都放弃了,曹老的儿子是院长,就请曹老过去看,曹老就开了一小袋子中药,没几天那病人就下地走了。这事在当时还上了市报。”
“一小袋药?”
陈老板觉得自己的话很精彩,说得来劲了,回答道:“可不是,据说曹老那副药就几克几克地开,都不到十块钱。”
“啊!”青年人大惊。
“曹老爷子真是神人啊,小哥,你是什么毛病,方不方便说?”老韦搬过凳子坐下说道。
“也没什么。”青年人摆摆手。
韦、陈二人忽然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忙止住话题,吃粉的吃粉,煮粉的煮粉。青年人这时才有功夫看桌前的那碗桂林米粉。
圆溜溜粗大的粉线作铺垫,上面是炸花生、炸黄豆、酸笋、酸菜、叉烧、炸猪皮、火腿、腊肠、葱花等配菜,在辅以粘稠香浓的卤水。看似平淡无奇,但是搅拌过后,一口吸溜,味蕾中那份咸香,卤水的缠绵确实让人印象深刻。青年人也曾到过桂林,可即便是所谓的最正宗桂林米粉都不及这碗粉味道的七分。
“老板,这粉我在桂林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青年人不禁夸赞。
“那是,我们家的桂林米粉可是真材实料,尤其是卤水,祖传的秘诀,用到了好几十的药材,简直是国家保密配方。”老韦自诩道。
“老板,听你口音不像桂林人啊。”青年人说道。
“我爷爷那一辈迁过来的,祖上是桂林的。”老韦说。
青年人吃完粉,喝完汤,收拾一下,辞过韦老板,径直奔向曹扶伤的仙壶扶伤堂去了。
吴澜镇南街,在镇上裁缝张的小店处向东分出一条小巷,沿小巷走十几米,稍微一抬眼便可看到一块匾额,上书了“仙壶扶伤堂”五个大字,落款正是钱何喜的号——“石糊涂”。
钱何喜是曹扶伤的一生挚友。当日曹扶伤老爷子初收到匾额的时候很是欢喜,可当眼光落在这“石糊涂”三字之时,饶是他心境已是十分开阔,也免老脸一黑,在心底咒骂起钱何喜。曹扶伤行医一生,最是小心谨慎,岂容得“糊涂”二字?原本打算叫钱何喜去掉那三个字的,却被老友调侃了一句,“仙壶曹老手这心境还是修炼得不咋地,尚未到我老钱逍遥之境界。”一时语塞,最后也就作罢。
且说这“仙壶扶伤堂”,走进里边便可以看到一张颇为普通的木桌子,只不过这桌子看是有一定年头了,大半的地方掉了漆,桌角处还有些许蠹虫咬过的痕迹。这桌子虽是那么烂了,可曹老依旧不舍得扔,他就是这个性子——恋旧。
桌子上显得十分整洁,只摆了四本书、一本簿子、一沓处方笺、一个号脉枕和一只英雄钢笔。这四本书分别是《伤寒杂病论》、《针灸大成》、《传家宝方》、《陈士铎医学全集》,这簿子自然是记录医案的,用时将处方笺与复写纸盖在上面,一天往往可以用完一本。几十年下来,曹老书房里的簿子早已堆积如山,亏得这几年自己孙子研究生毕业回来帮自己整理医案,录入电脑,不然曹老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写了三十几万份的病案了。这《传家宝方》本是曹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曹家那位第一个学医的先人从其老师处得来,其中有大量验方,可谓不传之秘,而且经了曹家多代人行医经验的积累,此书得以不断充实。曹老对这四本书已然是烂熟于胸,实是没有必要翻看的,但曹老说:“这哪行?书读百遍其意自现,我每次重读这些经典,都会有一番新的收获,五十年来读之不下百遍,可搁现在,我还能读出许多以前从未领悟的东西。”
曹老还有一个习惯,便是对书中应验的方法、方剂都会用红笔批注上一个“验”字,五十年来他的书烂了几十本,每每要换一本新书,他便会很仔细的将自己的朱批进行战略性转移。
相比于那张斑驳的桌子,临靠着的椅子可就与之形成了对比,曹扶伤自认为自己不怎么会气功,可终归是坐坏了四把椅子了,而此刻的这把椅子,正是钱何喜送的。木料是名副其实的小叶紫檀,明代的款式,钱何喜的手笔。原本曹扶伤是死命拒绝这份厚礼的,可钱何喜说了,如果曹扶伤不要,自己就烧柴火取暖。钱何喜是什么性格,这名字就说明一切了。
曹扶伤的这间小医堂除了桌椅,还有给病人坐息的皮质沙发,却并无药柜,病人来此皆是为他一张处方,取药时需到镇上的吴澜药房去买。故而这间诊室虽小,却也不显拥挤。
再环顾四周墙体,即被刷成了浅绿的颜色,颜料用得极淡,给人以舒适感。正门对进去的那面墙直挂了一张画像,画上的是一个面容清癯,白须白发,头戴纶巾,身着白色衣袍,手展纸卷,做沉思状的老人。而两边墙上,东边即沙发摆靠的墙面上挂的是分别印有孙思邈大医精诚格言、经络走行的挂图,西边则是稀稀落落,没有规则地贴满了古今医家的画像照片,古代有许叔微、李时珍、王叔和、李东垣、钱仲阳、傅青主、徐灵胎、叶天士、王孟英、黄元御等,近现代有曹颖甫、范文甫、唐容川、陆渊雷、胡希恕、蒲辅周、刘渡舟、任应秋、赵绍琴、李翰卿等。
钱何喜曾经问曹扶伤,为什么没有放华佗、扁鹊的画像照片,曹扶伤回答说:“扁鹊华佗,谁知道是不是史书上吹嘘得厉害,史书上那些个医案写得太玄,夸大了,他们没有留下什么著述,没有让我老曹心服口服。”曹扶伤向来不喜欢厚古薄今,他一向厌烦别人说中医界一代不如一代的言论,他这样解释:“这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就像说,你再怎么觉得埃及人建造金字塔是多么不可思议,也不能将其与我们现在的六七百米的高楼大厦做对比。中医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而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厚古之中医薄今之中医,厚西医薄中医。”
诊室西北角上,有一具花架,上放了一盆墨兰。兰花在曹扶伤的照料下长势葳蕤,发出隐隐的幽香。
诊室相邻的是一个单出来的小房间,那是给病人施针时用的,摆有三张专门的铁架床,床与床之间有屏风隔开,房间装上了变频空调,经常是到冬天才开。再要沿走廊走进还有一间藏书室,几乎藏尽了市面上能买到的中医经典著作。
青年人并没有表明身份,而是在皮质沙发静坐等候,看着曹扶伤给病人诊病。曹老思路极清晰,虽已是杖朝之年这身子骨却还很硬朗,一头茂密的头发也只是鬓角上能看到些银丝。听得他语声朗润,中气十足,青年人又是一惊。
青年人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就凑上前看曹老开方。曹老感知到他,会意一笑,继续处方。
只见曹老在处方一栏写道:“
大黄 9g 甘草 4.5g
两剂,水煎,空腹服。”
青年人是大为惊讶,不禁问道:“老先生,这不是大黄甘草汤吗?这位患者的病已经5年了,就凭这两味药真的可以吗?”
患者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旁站着他的母亲,他们是从外省远道而来找曹老看病的,吃了多少药,有名的中医西医瞧了个遍,都治不好这隔三差五吃东西就吐的毛病。小伙子五年来形体消瘦,瘦骨如柴,几乎成了废人。此刻看到这位据说医术高超的老中医只给他们开了两味药,如何不是心下一凉。那个患者的母亲忙说:“是啊,曹大夫你就多开点药,我们还是有钱买药的。”
曹扶伤先是看向那个青年人,问道:“你是……”
青年人回答道:“曹老您好,我是《岐黄》杂志的记者文言,就是文言文的文言。我之前在之江中医药大学读过五年的本科。”
“嗯,很好,还没把老师教的东西忘了,还记得这是大黄甘草汤。”
文言心中是一肚子好笑,觉得这个老中医真是有趣,大黄甘草汤本就是以药味命名的,哪里有会忘记的道理。忽然又觉得曹老可能犯了糊涂,如此复杂的病居然只开几味,跟开着玩似的。
曹扶伤这时看向病人,笑道:“不要担心,我还没有糊涂到看不了病的程度,你这病,两味药就够了。”
“可是,这要真的行吗?曹大夫,要不你多开些,我再多给钱就是了。”患者的母亲显然还是不相信。
曹扶伤这时也不回应了,把自己的处方笺翻过去,就对着文言说:“小文,你把一下患者的脉象。”
文言这时候心虚了,心道:“我不做中医好多年,大学毕业完压根就没有上过临床,以前老师教脉诊也只是草草带过(老师自己也不怎么会摸脉),这下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鲁班家里弄斧头,尴尬要死。”
硬着头皮三个手指搭上去,第一感觉就是脉象很快,犹豫良久,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数,数脉。”
“嗯”曹老点了点头,“是滑数的脉象,右关滑数独显。你再看看舌象。”
文言才小激动片刻,就有提着心去看患者舌象,迟疑片刻,说道:“是黄厚苔。”
曹老又点了点头,说道:“舌质红,黄腻苔。再来个腹诊。”
文言虽是两次说的意思都不差,可心底里越发的虚了。心中一阵祈求:“老爷子,我求求你了,给点尊严活下去吧,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砸了之江中医的名声了。”可这身体确实表现出一份从容不迫,按在患者的腹部,问:“疼不疼?”
患者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不疼。
文言这时或许是过于紧张,脑子搭错了线,一时激动地说:“这是虚证。”他记得老师教过的,拒按为实,喜按为虚,按下去不疼才喜按嘛,加之患者久病体虚,想来是虚证无疑。心中颇是一阵小得意。
曹扶伤笑了笑道:“不及格,回去重修,哈哈。”
文言忙问:“还请曹老赐教。”这下丢下心底里的包袱决定将丢脸进行到底。
曹扶伤坐直身体,润了润嗓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在岭南中医药大学执教的岁月。曹扶伤说道:“中医讲究四诊合参,方才你仅凭腹诊和表象就判断患者为虚证,没有结合舌脉,实属犯了大忌。舌脉都指向实证,实属热邪为患,《内经》上不是说吗?‘诸逆上冲,皆属于火’正是这个理。我开大黄甘草汤,乃是根据舌、脉、证而来,至于说腹诊,也不能死守成规,你只知道按之不痛,却未曾感知按下去有抵抗之力,久病也未必是虚证,一切都要具体分析。诊病先明八纲,再结合仲景方证,才能无往而不利。”
文言听了曹扶伤这一段论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热血上涌,发誓以后要多抽时间温习中医知识,做一个合格的中医人。
“小文,大黄甘草汤的条文还记得吗?”
文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还给老师了。”
曹扶伤朗声念到:“‘食已即吐者,大黄甘草汤主之。’在仲景方证这一块对上了,那么八纲呢?大黄甘草汤能清泄中焦实热而患者的种种表现又都是胃热上冲,八纲也合拍,就是它了。还需要加什么药?当日之江的范文虎先生谓‘用药如用兵,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在多,乌合之众,虽多何用。治病亦然,贵在辨症明、用药精耳。’正是这个道理啊。”
文言听得曹扶伤一阵引经据典的评说,心中着实佩服,方相信曹老辨证用药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即说道:“听曹老您的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这一趟仙壶没有白来啊。”
看着文、曹二人这番对话,尤其是文言最后的佩服话语一处,患者及其家属这才放下心,觉得可以尝试,取过药方,付过五十块诊金离去。曹老最后嘱咐了一句:“五十元诊金是包治这个病的,服完药还要来复诊,看病情发展再行用药,切记。”
文言原本对曹老这五十元诊金颇有意见,心想,曹老怎么不学学人家一些老中医收少一点钱啊,但仔细想,又觉得曹老的这个规则有他的道理。文言在心底里这样总结道:
一是诊金五十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去医院看一个病不止这个价的,更何况曹老的疗效有目共睹;
二是中医是术不是职业,中医师应该卖技术而不能指望卖药,文言见过不少诊金收得很少,开药却开得繁杂昂贵的中医师,更何况曹老的诊所只负责开处方不负责卖药,撇清了跟药店的联系,开起药来也少了拘束;
三是诊金不高病人不容易记得疾病给他的教训,坏的习惯照样继续,不把生病当回事;
四是曹老并不是爱财之人,他的收入向来都是用于帮助那些大病而无钱支付手术费用的患者的。
五是曹老的诊金是按疗效收费的,没有疗效退还诊费,这也是对一名医者的锻炼。
文言想到这里,还有些小激动,心道:“曹老的这个诊所的模式如果加以改进,绝对是很能被认可的。可以在《岐黄》专门开辟一个专栏介绍一下,探讨一下对中医发展有力的经营模式,经济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金钱不是万恶的,关键是金钱必须在一个合理的规则下流通,才能物得其所,物尽其美。”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病人,要治夜半发热的毛病,曹老经过辨证后开出了《千金》里的三物黄芩汤。其间也没有再考校文言的意思。
到了下午五点,到了下班的点,病人才刚好走完,曹老得知文言这次前来是为了撰写一篇关于他的治学文章,放到《岐黄》杂志的“名老中医治学录”一专栏,曹老不是第一次经过这样的事了,就想带文言上二楼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谁知又有三个人走进来,明显是一家子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女孩提着礼品盒。
曹扶伤认得这一家子,从小女孩道:“小蝶,你这是。”
那个叫小蝶的女孩回答道:“曹爷爷,我妈妈说了今天是你的八十岁生日,所以我们特地带了礼物送给你。”
曹扶伤假装一脸愠色冲小蝶母亲说道:“我都说了,不许给我送礼,再这样我可不给你们开方子了。”
小蝶母亲说道:“曹大夫,这礼物真的是我们的一片心意,请你一定收下,要不是你,我们小蝶也不可能这样健健康康的。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相当于是救了我们一家,这点小小心意,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们真的会过意不去。”一边说,一边偷偷推着小蝶。
小蝶忙走上前,一脸祈求,“曹爷爷你就收下吧,这是我姑姑自己种的茶叶,可香了。曹爷爷你就收下吧。”
曹扶伤的心软了,接过茶叶礼品盒。“好,我收下,谢谢你啊,以后好好学习,你若是能学医,将来救死扶伤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我将来一定学医,而且要像曹爷爷一样,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中医大夫。”小蝶的眼神中满是真挚,她的脸上满是笑颜。谁能想到,三年前,她因家中煤气中毒导致四肢瘫痪,求医一年无果,在曹老两年的不懈努力下,运用针灸术治疗,最终基本痊愈,两年来曹扶伤不知道用掉了多少根一次性毫针,但最后也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五十元诊金。两年的治疗,一次次小奇迹的积累,使得小蝶萌生了学医的念头。曹扶伤很高兴自己为中医事业播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那就足够了。尽管离开院校多年,他始终未放弃过传承医道。在曹扶伤的认识里,中医的医道就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道,名利皆不能使他快乐,唯有患者病愈的笑脸是他快乐的源泉。
吴澜镇仙壶山脚下有一间草庐,掩映在青山环抱,悠悠绿竹之间。草庐是几十年前建的,五年前曾经翻修过一次。但那一块“石语斋”的匾额的确是老的,油漆斑驳,金字褪色。当年动乱结束后吴冷窗老先生在一处柴房看到匾额时痛哭流涕,感慨自己的命运竟也像这块匾额,经风历雨,饱经磨难。
住在这间石语斋里面的,自然是钱何喜了。继吴冷窗之后,钱何喜被吴澜镇人目为仙壶大儒,。他而立之年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来回到吴澜镇参加政治工作,曾担任过吴澜镇镇长,为吴澜镇的发展鞠躬尽瘁。退休后,儿子钱铎想接老人到广州去居住,钱何喜却说自己离不开吴澜镇的一方水土,便买下这间小草庐,大有终老山林的意思。
钱何喜的退休生活很简单,要么到平江的几处小沙洲上摸石头,要么就到曹扶伤的诊所欣赏曹扶伤看病,或陪老友喝茶,实在是没处去了,就一个人窝在书房看书。这样的生活虽是简单,钱何喜却也过得是有滋有味。
如今却有一间为难事。钱何喜在客厅踱着步子,心道:“这人生七十已是古来稀,今曹老哥八十大寿,该送什么礼是好呢?上一次老哥七十大寿,我就把自己当做病人送给了他,这次不能两只手空空。送烟送酒?不可能。送医书古籍?曹老哥什么医书没有?送鸡鸭鹅?太敷衍了,这是八十大寿。送石头?己所欲勿强加于人,也不行,也不行。”
就这样想着,过去了好一会,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自言自语:“有了。让继仪这小子帮我想,正所谓知子莫若父,知爷莫若孙嘛。”掏出他那台拨号诺基亚,眼睛眯成一道缝,把手机搁老远去看,在小小的界面上查找继仪的手机号码,废了半天劲才拨出去。
“喂,是钱爷啊,什么事?”电话那头自然是曹继仪了。
“哦继仪,你现在回到家没?还是在车站啊,那么吵。”
“还在车站候车,大概还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曹继仪回应道。
钱何喜提高嗓音道:“继仪啊,你帮我想想给你爷爷送什么礼物好,你是孙子,最懂你爷爷的,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这么回事啊,钱爷,你也别想了,就送你那件紫砂壶吧,我爷爷可是垂涎久矣。”
“不行,不行,再想想别的。”
“那就送一盒茶叶算了。”
“也不行,太寒碜。”
“钱爷,我爷爷能接受的也就这两件东西了,如果你有《黄帝外经》他老人家会很高兴接受的,不过你肯定没有。”
“好吧,我再想想。”
钱何喜刚挂完电话,就释然了,可算想到送什么了。那就送壶送茶吧。刚才他虽然是满口的“不行”,却是出于保密的原则。一想到自己的沉稳缜密,钱何喜就是一喜,心道:“我老钱的心思,可不是谁都能猜得透的。”于是取来紫砂壶和一盒茶叶,兴冲冲向扶伤堂去了。
曹扶伤此刻坐在二楼的客厅,正在与文言喝茶聊天。儿子曹济与儿媳黄仪刚从医院下班买菜回来,现在还在厨房忙活晚宴。曹扶伤虽是过八十大寿,却也只是请了几位至交好友,并不要如何隆重。
“小文,你是之江哪里人啊?”曹扶伤问道。
文言回答道:“是湖州人。”
“湖州,出毛笔的地方。湖州有个善琏镇,产的笔不错。”
“我就是善琏镇人。”
“对了,你说在之江中医药大学念过书,你们那里的刘老可还好啊。”曹扶伤忽然想起一位当年有过一面之交的老中医。
“刘老师只教过我们一门课就从教学岗位上退下来了,但现在还在之江国医堂坐诊,前年他还被评上了省名老中医,我去年还去拜访过他老人家,身子骨可不比您老差。”
“这就好,什么时候我有空了就叫继仪带我去趟杭州,说实话,这么一帮老朋友,虽是一面之缘,却好生让我挂念。对了,这茶也该好了,小文,你可得仔细给我尝尝这是不是正宗的西湖龙井。”
语罢,曹扶伤给文言斟上一小杯茶,也给自己倒了杯。两人几乎是同步地进行了观茶色,嗅茶,呷茶的步骤,过了好一会。曹扶伤慢慢睁开眼,看向文言,柔声说道:“怎么样?”
文言说道:“这茶却乎是好的,曹老您是此道中人,但还请允许我班门弄斧。这西湖龙井向来是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著称于世的,‘淡香清远’可谓别具一格。方才饮的这茶,就兼具了这四绝。但若在细究起来,如果从‘狮’‘龙’‘云’‘虎’‘梅’五类品种分,我猜,应该是梅家坞那边产的,至于说依据,我还真的说不出来,唯口熟尔,这味蕾的感知,还真是细腻之极。就如摸脉,‘在心易了,指下难明’,感觉要转化为语言就很难,这舌头自知其中之味,却是舌头自己也说不出个词来形容。”
曹扶伤听着文言的话,不住点头,拿起茶叶盒一看,可不正是写着梅家坞产的吗。说道:“果然是味蕾不凡,确实是梅家坞那边产的茶。”于是微笑着示意他再说下去。
“曹老,这再要说下去,我肚子里的墨水怕是要倒光了。”文言苦笑着说道。
“不错了,不错了,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说得出这些呀。品茶,其实也不是为了这一口茶水。品茶,重在借茶水之变幻,感人世之沧桑;借茶所造心境,思未思之思想。这就是所谓的‘以茶助禅’、‘以茶启思’。我就说一句自己的感悟吧,这人呐,得有淡泊开阔的心境,唯此,才能在人生这茶杯中品出味道来。”
“曹老这会儿,这茶的鸡汤味可浓了。”
曹扶伤听了,会意一笑。而那位年轻人默默的记下了方才的话。
之后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茶泡了一壶又一壶,两人聊得很是投机。文言忽然说道:“曹老,您当年的那三本著作,可以说是给中医界带来不小震动啊。一部《传家宝方》仿仲景之法,有方有证,尤其是里面的十个验方,疗效极佳,在中医界反响很大。一部《伤寒杂病论验证》结合了多年行医的海量验案,还有大量统计数据,精妙的解读,发前人之所未发,也不可谓不精彩。我曾拜读过那本书,您用烧裈散的那五则医案真是让人印象深刻,谁能想到仲景这个荒诞不经的药方竟有如此疗效。还有那本《扶伤望诊》,从舌、目、耳、面四角度分享了独到经验,里面的壮医目诊技术发挥补充让我这个绕是学了五年中医的人都眼前一亮。据说……您老已经达到了望而知之的上工境界了,这可是真的?”
曹扶伤听了,颇为和悦的一笑,说道:“小文,我这望诊要说离上工之境,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不过我的望诊水平,应该来说也是像你品出梅家坞产的龙井是一个道理,唯眼熟尔。早年我看病,诊断很仔细,把完脉,问诊完,还会再结合舌诊、目诊、耳诊、腹诊甚至有时按压穴位再观察一下病人,有时这后面的诊段手法是诊病手段,有时又是我要通过已诊断的信息完善经验的步骤。就这样多一分总结,便多一分学问。我们医圣张仲景为什么能写出《伤寒杂病论》这样伟大的书?就是多总结,善于总结,不断验证。而到后来,中医学的理论又为什么没有多大发展呢?说白了,就是大家养成了惰性,尽信书,死读书,不晓得前贤的经验也是不断总结而来,一昧地‘阐发古意’,抱书造书,什么都想着用阴阳五行去强行解释,空对空,关公战秦琼。或是死钻文字,把自己给死死框在了前人的思想边界里。”
“曹老,那按您的意思,我们就应该抛弃经典吗?”文言疑惑地问。
“经典,当然不能抛弃,尤其四大经典,不但不能还应该熟读,读一百遍不够,读一千遍也不够,要时时读,读到老。读经典,有四个境界。一是学到,学到经典里字面上的东西,能基本治疗一些疾病。二是熟到,读之百遍几能成诵,见病知源,行医用药,左右逢源。三是悟到,能读出书上隐含而未言明者,触类旁通。四是道到,道者,规律也。经典中未必就完全包含了医道的所有内容,但随着读书临证,不断思考,领会,以经典为触发器,去思考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治病思想,使之丰满,使之成为一个相对完满的缜密的体系,能做到这个境界……我就现在是死了以心满意足了。”曹扶伤讲到这里,凝视着这间客厅里挂的仲师像,叹息了一声。
文言听了曹扶伤的话,陷入沉思。
“经典,更像是巨人的肩膀。”曹扶伤复又说道,“有的人不愿意站上去,看不起巨人,想去寻高山,其实找到的是沟涧;有的人站上去了,却不愿意再攀登了。这大抵是目前中医界的普遍状况。”
文言听着,很是赞同,微微地点头,默默地倾听。
还待要说些别的,楼下忽然听得一阵阵人声。曹济掌勺,分不开身。忙让妻子黄仪下楼去看谁来了。
厨房就在客厅旁边,曹扶伤知道是自己的老友来了。起身要下去迎接。对文言说:“小文,我那些茶水朋友都来了,你也下去看看。”
“钱叔、赵叔、何伯。你们这是约好了的,快快楼上客厅,老爷子正想和你们吹几句呢?”黄仪很是高兴地说道。
这钱叔,自然是钱何喜了。而这赵叔,乃是曹扶伤的另一位好友赵绿绮,能拉得一手二胡,也是个爱喝茶的主。所谓的何伯,其实年纪并不比曹扶伤大,只应其人早年在平江上干的是捕鱼的行当,水性向来不错,还曾救过几个溺水少年,许多人因为他姓何,想到了那黄河水神河伯,就顺口叫了,久而久之,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
三人都是各自带了礼物的,在吴澜镇的南街又正好撞一起了。曹扶伤下楼见三人,忙道:“来就来嘛,干嘛还带了这礼物。”虽是这么说,还是一脸喜悦,眼角瞥向钱何喜手中的纺织袋,心中腹诽:“石呆子又送什么石头之类的东西,我怎么就有这么个发小。”
赵、何两人的礼物一如上次,分别是一小罐吴澜镇赵九用醴泉水酿的米酒、一条肥大鲜活的鲫鱼,一眼便知。倒是钱何喜说到吃过饭后再打开礼物,曹扶伤也不如何期待,便不去想它。
“这位是?”钱何喜看着年轻人,觉得眼生。
“这位是小文,文言,文言文的文言,他是《岐黄》杂志的小同志,说是要收集些我的资料,写篇文章,刊登上去。”曹扶伤先介绍了。
这倒教文言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说道:“您是?”
“我姓钱,这位姓赵,这位姓何。你可以分别叫钱爷,赵爷,何伯。”钱何喜说道。五人聊着话,走至客厅。
钱何喜谈到继仪,说继仪如何还不回来,曹济在一旁说,方打了电话,继仪现在港城,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饭菜也没准备好。钱何喜无聊,也顾不得先时的话了。忙取出紫砂壶和茶叶来。
曹扶伤看到这紫砂壶如何不惊讶,以前讨要过好几次钱何喜都不肯予他。这次钱何喜却不声不响给了他这么个惊喜,他如何不高兴。
钱何喜掏出紫砂如意茶壶的那一刻,厅中人具是眼前一亮。在场的也有识货之人,文言就立时说道:“钱爷,这茶壶形色俱佳,该不会是出自大师的手笔吧?”
“小文,你这就有水平。”
钱何喜说着,将茶壶壶底亮给了文言。文言只见那上面写的几个字——景舟敬赠。惊叹了一声:“宜兴古景舟。”
“有水平,有水平。”钱何喜很是高兴。
“去年就有过一部拍摄古先生的电影,我也是自看了那部电影才喜欢研究紫砂壶的。”
曹扶伤这时伸出手来,“我看看。”
钱何喜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壶交给曹扶伤。曹扶伤端详了好一会,说道:“好壶,泡茶去。”
文、赵、何三人一听,很是惊讶,这壶既出自大师手笔,其市场价值自是不低的,却这般用来泡茶,万一摔了,岂不罪过?
三人虽是心中都这么想的,也没人反对,当下各自找了椅子坐了,看着钱何喜泡茶。曹扶伤很是高兴,在一旁拍了拍钱何喜的后背,说道:“老钱,几年前我求你都不给,这次怎么乖乖地给了。”
钱何喜在用热水淋洗茶具,说道:“还不是你孙子说您老哥挂念得紧,我要是不给呀,您老要是忧思郁结,那我可是咱们吴澜镇的大罪人。而且上次我给你送的大礼,倒教你病倒,老钱我过意不去。”
曹扶伤听了,哈哈一笑,忽见钱何喜将取出的那罐茶叶打开了,忙问:“老钱,你这茶壶是好东西,可这,茶叶可不行呀,以我多年行医诊病练就的眼力,你这茶的形不美,以我的嗅觉,这茶方打开也不如何惊艳我,没有一丝清香。你该不会要糟蹋这茶壶吧。”
钱何喜一听之下,很是好笑,看向厅中众人,说道:“大家评评理,来看看这是不是好茶。”
文、赵、何三人走上来,都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也都说这茶并不如何,形、气尚且如此,更何况味呢?
钱何喜一脸苦笑,无奈啊。心道:“我老钱怎么说也是仙壶市数得过来的几个有品位的人,怎么就不相信我老钱的这茶呢。”
“你们等着瞧,我可要替这茶鸣不平。”钱何喜假装愤愤地说道。
茶水泡好,厅中人除钱何喜,都是更坚定自己的判断。茶没泡过,难以嗅出香气,尚且可以说是次等茶,这泡过之后端到鼻子前面嗅了又嗅,还没有什么一点清香这连吴澜镇平江村产的冲峰绿都比不过。曹扶伤故意向着钱何喜,低声喃喃道:“糊涂了,糊涂了。”
“喝。”
…………
大家都尝完了这茶,其间各人有各人的表情,但大家都没发声。静静品味,细细思量。
曹扶伤轻举茶杯,慢口呷去,茶入喉间,没有水的梗塞,茶水是热的,却仿佛是一阵流动的冰凉的空气,顺着舌头流入喉咽,潜入食道,回荡在胃。忽的一阵沁人的香似是反冲回来,只觉鼻息大通,一股幽香,真正的空谷幽兰,隐隐而来,贯彻身心,使人为之一悦。曹扶伤再呷一口,竟只觉更淳,更甘冽,好像自己置身一口山泉,周围全是葱郁的青苔;好像一支二胡曲子徐徐拉来,在梁间回荡;又好像是一人荡舟在平江上吹着柔风,入目皆是两岸幽幽翠竹。曹扶伤只觉舒畅无比,并不想打破这份寂静,但还是说了声:“好茶。”
“好茶。”“好茶。”“还真是好茶。”另外三人也都回应。钱何喜很是得意,说道:“你们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只凭管窥测汪洋。只为颜色辨美丑,不知佳人内韵含。”
曹扶伤说道:“老钱的打油诗又来了。这是什么茶?”
“对,什么茶?”众人焦急问。
“小文,你是之江人,可知道这之江有个叫茗庄的小镇嘛?”
“茗庄?钱爷,还真没听说过。”
“回去多翻翻地图。”钱何喜调侃,“这茶,就是茗庄哪里产的茶,名唤‘白水芜香’。我儿子上个月给我寄来两罐,我喝上这一口,就放不下。这回也是看在我送的这茶壶的份上,这转手第一次,总得一鸣惊人不是。”
“石头钱,你倒说说,这茶怎么个好法。”何伯这时问道。
“陆鸿渐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此茶名唤白水芜香,就像是一位佳人。何谓佳人?有道是,不肯哗众取芳名,却向情郎解罗衣……”
“黄老邪,黄老邪,老钱太也轻浮。”曹扶伤忙插话。
“黄什么黄!你学医的整天去摸人家女同志的白皙皓腕我都不说你,你现在说我老钱黄,我好歹是经受过马克思主义洗礼的。我老钱这么讲,也是用的艺术手法,不秀一下我的文学素养,哪能配得上仙壶大儒的大名。你可别再打断我说的话了。
“所谓佳人,在我看来,应当是将内美收敛,只等遇上对的人,对的时机,一展无遗的人,所指未必女子,也未必是人,这茶叶不就是这样吗?
“许多行家皆给品茶加入一个闻香的标准,闻着不香,就算不得好茶。于是一些人就在些茶里加进香精。搽脂抹粉无论如何妖艳妩媚,也不及这白水芜香含蓄典雅,深情款款。白水芜香的这种特质在现在成千上百的茶叶品种中,可谓一渠清水,懂得的人自然喜欢,不懂得的人终究不懂。我所说的这些又不仅指的是茶了,也可指人。是吧,小文。”
钱何喜忽然这么给文言来了一句,文言如何不懂得长辈们的套路。但也只有应承的分,说道:“是,钱爷说得是。”
钱何喜又问:“小文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了。”
“不小了。”钱何喜说道,“有没有找到你的白水芜香呀?”
曹扶伤插话道:“我的继仪才不小呢,比小古还要大上一岁……继仪,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曹扶伤才说话,就看到继仪进来了。继仪穿了件藏青色外套,几日前刚剪过板寸,人显得给外精神。不过再看到继仪旁边站的另一位男子,五官方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比继仪还要高出一个头来,人又那么英俊,一下子把继仪比下去了。曹扶伤问:“这位是。”
那位男子回答道:“曹老您好,我叫钟桂枝,是罗老的弟子。这是家师的手信。”说着递上一封泛黄的信笺,上书“曹兄亲启”。
原来三个月前继仪去桂林罗老那里跟师,认识了其弟子钟桂枝。桂林的罗老,也是位极具造诣之人,见曹扶伤这样有学问的人都想让自己的孙子杂学旁搜,更何况自己也教了曹继仪许多看家本领,不想吃亏,也让自己的徒儿到曹扶伤那里学习。曹扶伤看过书信,笑了笑,说:“礼尚往来呀。”
大家就都相互地认识了。文言一听“钟桂枝”的名字,就想起了他是青年中医论坛的坛主,知道他在国内年轻一辈的中医里是有些名气的。又看到曹继仪,就更是高兴了,曹老多次在自己面前说自己孙子是如何如何好,早有结交之意,今见了真人,虽不如钟桂枝那般英俊,但一对剑眉,两只明润的眼睛却又难以掩藏那份睿智,稳重。三人都是晚辈,很自然地聊到了一起。如此很快的,饭菜一熟,一群人围坐一起,好不热闹。
筷子刚开动,又有人来贺寿了。曹继仪认识来人,是十年前跟爷爷学医的白叔一家。白叔叫白子敬,是仙壶市临市港城的人,早年从中医药大学毕业,本想开设一间诊所,却是疗效不佳,听人说曹扶伤的名气,就跑来拜师。三年后,已能独挡一面,自谓:“真正教会我看病的是曹老。”对曹扶伤很是尊敬。
白子敬的女儿白连,白子敬说,可惜自己不姓黄。不过这真要叫成黄连,那寓意也就不怎么好,所以白子敬说这话,也不过是调侃而已。白子敬的妻子也来了,她是黄仪的一位表姐,叫黄佁,当年就是黄仪帮忙促成的。所以白叔一家跟曹家是关系极好的。
白子敬说道:“今天是国医节,又是师父的生日,我以这饮料代酒,敬师父您老一杯。”说着,举起一杯装有椰子汁饮料的杯子,另一只手护着,向曹扶伤敬去。其余几位也一同举杯。钱、赵、何、钟以及曹济举起的是酒杯,黄仪、黄佁、白连、曹继仪和文言也喝不了酒,就举起装饮料的杯子。
“祝曹兄寿比南山。”“祝爸健健康康,再克顽疾。”“祝曹爷爷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祝爷爷大寿。”“祝曹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语一时齐作,曹扶伤听了很是高兴,也举起了装白开水的杯子,说道:“我今天是寿星公,我说的话的话比你们的灵验。在座的,大都是医道中人,我就祝学医的,医术日趋完善,没学医的,就祝你们无灾少病。”说完,就像平时喝茶一样,轻轻的呷了一口清水。
“好啊,呈您老吉言。”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除继仪、文言、白连外都是桌席的老手,按照国人宴席的套路,先时总不免趁着吃饭菜的氛围,对这些菜式评品一番,然后结合各人职业扯着扯着就扯到了食疗,然后再根据当日主要人物的特点又扯到了曹扶伤的养生之法。
曹扶伤就很谦虚地讲了自己的养生之道,然后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养生这东西,把中医害得不浅。我个人向来是主张把中医跟养生要画出一条界线。你们看现在,大街上那些养生会馆,多是一堆不学无术的人瞎搞,整天拿着一套“治未病”的理论,败坏中医名声。电视上一些没上过临床的医生抱着《黄帝内经》念,一边讲着“上古天真”,一边跟你说这东西有什么维生素ABCDE。空对空,关公战秦琼。我做医生的很有发言权啊,很多患者老是在我面前说电视上专家怎么说怎么说,反倒是因为我没上过电视,可信度就不如他们上电视的。《黄帝内经》是本好书,只是这本书不好读,书不好读就容易培养一堆半桶水。养生之道其实就是养一颗虚静无为的心,养一身浩然正气,不妄作劳,怡然自乐。珍羞迭荐不如五谷之养,鹿茸阿胶非是延年之品,药是拿来治病的,是药就要有毒,要有偏性,以偏纠偏。不要老想着这世上有什么好的药可以延年益寿,想多了反而起坏作用。不说了,不说了,一说到这些个乱象我就来气,又止不住我这老嘴。”
曹老的一番评说下来,让众人是都有种上课的感觉。向来很鄙视市面上的养生专家,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来了精神,很简短的说了一下,可还是意犹未尽,实在有太多的心声要表露了。
曹济有意地避开医学话题,便把话题引向白连,就对白连说:“白连,这段时间备考累吧。”
“曹叔叔,不累。还过得去。”白连虽不算内向,但在席间还是保持一份少女的矜持,话也很少。
白子敬接道:“明天市里就要进行模拟考。本来白连今天应该在学校里的,可是今天是师父的大寿,哪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呢。所以我就接她来了。”
“是啊,这学习不是一两天的事,我们白连这么努力的一个女孩子,高考怕什么。不过我看白连就瘦了好多。”黄仪说道。
“孩子就得吃些苦,不需要担心嘛。按我们中医的角度,缺少苦味的人生,心火大,容易心浮气躁呢。”曹扶伤说道,“当年继仪更惨啰,刚考完最后一刻走出考场就晕倒了。”
“师父说的是。”
“连妹,你想报考什么专业?”曹继仪问。
“我想学金融。”白连说道。
白子敬一脸无奈,看向曹继仪,接着看向曹扶伤。
“怎么就不学医呢?”文言因为自己没说过几句话,倒显得内向了,忙找话说。
白连回答道:“我爸就是学医的,所以我不想学医,我想过另一种生活。”
“你的曹哥哥可不这样想,是吧继仪。”钟桂枝机趣地将话题接力棒交到曹继仪手中,冲曹继仪一个计谋得逞般的眼神。
“对呀,继仪哥哥,你怎么就选择学医了……是不是,曹伯伯逼你?”
曹济无奈一笑,心道:“我要是能逼继仪,继仪就早跟我学西医去了。”
曹继仪为什么学医呢?他的理由与曹扶伤一样,他同样是以看到患者病愈时的笑脸为乐趣,这是这个三观如此正的理由说出来反而带有浓烈的羞耻感。迟疑好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曹扶伤开口了,说道:“白连,你继仪哥可能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回答你,我来替他回答。”
钱何喜这时“哟”地叫了一声,说,“还有爷爷帮孙子考试的道理,我也来听听。”
曹扶伤冲钱何喜咧嘴笑,又转向白连,说道:“白连,你知道今天几月几号吗?”
“当然知道,今天是3月17日。”
“今天是什么节?”
“国医节。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是啊,今天是国医节。”曹扶伤说到这里,一脸深情,看向墙壁上挂的张仲景画像,动情说道,“国医节,一个属于中医人的节日,它记录的,是我们中医人对中医的一往情深。当年民国政府某些人试图废除中医,因为他们认为,中医是愚昧的,是陈旧的,什么阴阳五行都是迷信,只有西方的物理化学是真的,只有西方的医学才是真理,甚至西方人吐的口水都是分外甘甜。
“可就是出动了国家的力量,也不使我们中医人怯退。那年许多中医界有威望的人士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最后使得中医得到了尊严。可能你会觉得老爷子的说话跑题,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群人会如此尽力维护捍卫中医?”
“因为……因为中医中医并不比西医差,甚至比西医还要胜出一筹。”白连回答道,出身一个中医家庭,儿时也曾在父亲的诊室嬉戏,轻眼目睹过这项古老医学技术所创造的许多奇迹。
“这也没错,但我想说的是,中医是有感情的医学,比许多学问更能使你的灵魂喜欢。”曹扶伤平静地说道,“我就跟你说一下,们曹家的医学源流吧。”
曹扶伤说到这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们曹家祖上,原不是在仙壶市的定居的,而是在岭南沿海的一个小县。当年我们曹家的那位先人在县上开一家打铁铺,他为人诚实,手艺高超。一天一位渔夫拖来一堆发黑的‘烂铁’,说是从海上捞到的。那位先人也没怎么在意,就收购了,可接下来就有意思了。那堆发黑的‘烂铁’居然是黄金。先人原本可以独享那笔财富的,却把那位渔夫叫了过来,将黄金悉数归还。渔夫为人也不错。索性平分出黄金给了我们的先人。这就是我们曹家这一脉发迹的故事。
“当时先人的拥有的黄金足够过上富足的日子,却为了躲避仇家,来到了现在的吴澜镇。那大约是清末的时候了。先祖置办了许多田产,算得上是地主家庭,传了几代,传到我的祖父,祖父十四岁就考了秀才。娶了吴澜镇吴家的一位女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在我父亲六岁那年,祖母患了伤寒重症,那几年祖父饶是亲侍汤药,请遍名医,也没得救好祖母。这样也就罢了,祖父将丧妻之恸转而为对疾病的仇视。听人说孟河一带多名医,便远赴学医。后来又云游各地遍访名师。其间遇到了一位真正的高人,那个高人见我的祖父医学底子庞杂,主要学金元四大家和张景岳的医术,就说,‘你把你所学的那些医术忘了,我教授你能治病的医术。’祖父当是很是不屑,那位高人便让祖父跟他出诊,渐渐地祖父对高人的医术越发敬佩,后来才知道,那位高人究其一生,专攻汉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祖父跟其学习三年,后来潜方用药也多是根据这本书。我们曹家这一脉向来重视《伤寒杂病论》也是得益于这场造化啊。”
“原来是这样,张仲景是汉代的人,他写的书居然到现在还有如此价值,真是不可思议”白连感叹。
“要不怎么称得上是医圣呢。我们曹家行医,连继仪都算进去,也有五代了。那年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就问我,想不想学医,我呀,也像你那样回答。祖父就笑了,说随我的意,想学什么他都支持。后来建国,我们家成分不好,田地被收回了。祖父平素乐善好施,救济百姓,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但从那时起,我就得跟着祖父父亲在整个吴澜镇到处跑,为人行医诊病。那段年月虽然艰苦,却是我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白天临证,晚上读书。没过三年就已经能独当一面。那时祖父还夸我说,‘你比你爸还厉害了。’后来啊,时间就悠悠到了□□……”
曹扶伤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恍惚了一下。看向曹济说道:“那会儿你母亲肚子里还怀着你妹。正好赶上镇上械斗,祖父就让父亲陪同去,想借着自己行医多年积累的威望劝止众人。最后,竟身中流弹。
祖父在床边最后一次教我东西,他让我为他把脉,问我是什么脉,我说没有摸过但按感觉可能是芤脉。祖父说,没错,他这一生也只是摸过四次。这是祖父给我上的最后一课,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
曹扶伤说到动情处,眼角渗出几滴泪水,顿了顿:“别把读书临证的习惯丢啰。”
“真是为曹爷爷的爷爷感到不值,自己行医一生救人无数,却因为好心去劝阻争斗落得这样的结果。”白连说道。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苦成泪人。钱叔、老钱也过来了。”
“是啊,曹老爷子虽是我们邻居,却被我们一家当伟人看待,我们钱家也受了老爷子不少恩惠,甚至说当时的吴澜镇,没有几个不是受过曹老爷子的恩惠的。”钱何喜说道。
“是啊,曹老爷子德高艺精,当初若不是老爷子,我家那位早应该见马克思了。”赵绿绮说道。
“是啊,老爷子大好人,没得说的”何伯也说。
曹扶伤说到动情处,自己眼眶也是一热:“第二日早上,整个吴澜镇都知道了祖父去世的消息,大家都自发的来捐了些丧葬费,也有人来我们家哭了大半天。
后来啊,动乱闹得凶了,仙壶市里许多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都被抄了家,关牛棚,唯独我们曹家还算太平。可又不知道是哪个龟孙子,将我们曹家有本《传家宝方》的事告诉了那位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来了一大堆人抄我们家的书。”
“那本《传家宝方》应该没被抄走吧,不然也不会还留存着。”白连道。
“当然没有,被我烧了,我当着□□们的面烧的。”曹扶伤苦笑。
“烧了!那么说现在的这本书,是……“白连突然感到一阵惋惜。
“我曹扶伤没有那么败家。后来我凭借记忆又把那本书默写了出来,虽然有些地方忘了,但最后父亲也帮忙回忆,才使得这本《传家宝方》不至于落入奸人手里。只是可惜了当年祖父撰写的医案,那几本厚厚的医案是祖父半生智慧的结晶”曹扶伤叹道。
隔了好一会儿,白连看曹扶伤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了,就催促道:“曹爷爷,您讲啊,后来还有什么事,您这故事真好听,比电视剧有意思得多,真切得多。”白连夸曹扶伤故事讲得好,一是这故事确实使她的眼界拓展不少,收获了不少;二是有诱导曹扶伤讲下去的意思。
“喜欢听啊?那我就继续讲。那动乱的几年,国家号召医疗人员到缺医少药的落后农村,也就是去当赤脚医生。当时父亲身体不怎么好,我就接替他行医,后来就被派到了平江村,当时曹济母亲很快就要生产了。可当我得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他母亲却难产而死,你知道的,那时候吃顿饱饭都成问题,再好的药都不如吃一顿饱饭。曹济当时哭得厉害,大叫,说我不是医术高超嘛,怎么自己妻子都救不了。当时父亲也很是自责,一直说自己没用。”曹扶伤说到这里,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白连这时插话道:“曹伯伯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学的西医吧。”
“是啊,后来我执意要曹济学中医,可当他问起我为什么中医救不好他母亲时,我就回答不了了,也罢,最后就顺了他的意。其实只要是学医,中医西医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救人治病,一样的扶危济困。后来拨乱后没几年,曹济就考到了岭南医科大学。刚毕业出来就进了仙壶市人民医院。
那时我刚好遇到一位病人,患的是腰间盘突出,我并不擅长骨科一方面,但还是试着用针灸给他扎了,虽然能缓解一些,却不能除根。过了一个月那位病人来看我,说可以活动了。我很惊讶,自知不是自己的功劳。我就问……”
“曹老哥,你就问,‘你怎么好了?哪位医生给你治的?’大概是这样吧,你就直说那个病人是我老赵嘛。”赵绿绮说道。
“老赵,我们医生是习惯给病人保密的嘛,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直说了。”曹扶伤向赵绿绮无奈地看了一眼,“绿绮兄当时就回答说,‘扶伤大哥啊,不是我说你,你治骨头还不如人家一个乡野医生,人家只是在我腰椎上使劲那么一按,又扎上几针,最后嘱咐我敷上半个月的药,我这身子骨就硬朗了。’”曹扶伤以一种鄙夷的口气说出来,倒把当时赵绿绮的得意劲勾勒得有模有样。众人具是一笑。
“爸,你这是。”曹济难为情的说道。一旁的黄仪也觉得不对头,脸上一红。
“济儿啊,你的故事也是时候让小辈听一听了,继仪还要从你身上汲取智慧呢。而且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就简单介绍一下你的故事……我就继续啊。”曹扶伤讲到这里很是高兴,他深知自己的儿子并不怎么承认中医的好,尽管他的内心承认,嘴上还是喜欢和自己犟。可是在这一件事上,曹济是不得不承认,是中医成就了他的故事。
“有故事,曹伯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白连已不似先前的拘束,显得那般活泼。就连继仪也是头一次听爷爷说这事,很认真地竖起耳朵,身体前倾,不想错过爷爷的每一个字,因为他隐约猜到爷爷要讲什么事了。
“绿绮就说,治好他病的是个桂西巨兴县的一位骨科医生。绿绮的妻子是那边的人,就让绿绮去趟娘家,顺便去看看。我当时就立时起意,跟曹济说,咱父子俩就去拜见高人。曹济起初死活不肯,说领导不让去,其实那时领导是准备提拔人才的。我就说,我一个人要是自己去,搞不好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不测。事实上我当时是想让曹济把工作辞了,跟着我行医的。那时我还是不死心。幸亏曹济跟我去啊。”
“到了巨兴县,我们就找到了龙眼村治疗骨伤很有名的黄老爷子。”曹扶伤说道这里,众人几乎都知道了是讲的什么故事,惊叹一声。虽是知道了要讲什么事,可细节才是吸引人的。
黄仪这伙忙自顾细细扒饭,曹济也觉得十分尴尬,两人都已不小,在搬出当年的事情来怪不好意思的。
“黄老爷子的正骨手法是祖传的,巨兴县一带山多陡峭,人们要上山砍柴狩猎,难免摔伤,更兼有毒蛇猛兽,一代一代下来积累了不少医药知识。尤其□□倡导‘西学中’的那段时期,黄老爷子被推荐去县城西学中速成班学过半年中医,有了中医理论作为指导,更兼针灸,推拿的学习,更是将正骨技术推升到了相当的高度。
黄老爷子的右手拇指头能够向后掰很大角度,这都是练出来的,他只要大拇指往那病位一推,就能知道那是错筋还是骨头异位了,或是长了什么东西。这点老曹我时佩服得紧。中国自古多奇人异士,尤其草泽之中更是山外山,天外天。不过,黄老爷子是壮族人,说当地的土话,虽会写汉字,普通话却不流利,就让在县城读过初中的小女儿做翻译。”
曹扶伤说到这里,看想黄仪。见此情景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道:“总之,这事到最后大家也是知道了嘛,就是水到渠成,秦晋之好的故事。我老曹学到了技术,曹济也不是没收获嘛。父子俩都捞到好处,所以说上阵还得父子兵不是。”曹扶伤笑了。
众人一笑。白连也隐约懂了,大概是黄伯母和曹伯伯两情相悦的事,小说里面有的是这情节。
曹老这时冲继仪说道:“你爸妈肯定没有跟你说过这事,你爷爷我今天说这事,你懂得,我是盼着再多个人继承我的衣钵。”
众人俱是会意一笑。曹继仪尴尬了,这不是最后通牒吧,这一下可是□□裸地逼他找对象呀。曹继仪心里嘀咕:“爷爷真是老不正经了。”
曹扶伤讲完了这些故事,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赵、何二人以及白子敬一家相继告辞。其间白连说了还想听听曹继仪的故事。继仪自然不想说什么,省得再让一帮家长趁机逼宫。
钱何喜又耽搁了半个小时,同曹老聊了些赏石界的异闻,才肯离开。刚一下楼,只见一辆银白色轿车在门前停下,车门打开,立时跑出来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见到钱何喜,立时走上前来,问道:“您是曹大夫?”
“我……”钱何喜说完“我”字,突然打了一个饱嗝。
中年男子以为钱何喜承认了,就说:“曹大夫,您得救救我母亲啊。”
“我不是曹扶伤,曹扶伤在楼上……老曹,快下来。”钱何喜大声喊。
曹扶伤也有到楼下散步的意思,正好听到钱何喜的喊话。忙下了楼。曹继仪、钟桂枝和文言听了,猜到是有病人来求医。钟、文二人都不想错过曹扶伤诊病的过程,竟要比继仪还走得快,急急跟在曹扶伤后面。
下了楼,曹扶伤见到中年男子,忙说:“病人在哪?”
男子一愣,没想到闻名遐迩的曹扶伤老中医竟是一头黑发,精神矍铄,语声朗润。一时多几分信心了。忙打开车门,搀扶出一位老太太。
曹扶伤忙拉出椅子让患者坐。眼神不住在患者身上打量。问:“这是你母亲?”
中年男子忙到:“这是我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
曹扶伤“嗯”了一声。
这时继仪、钟桂枝和文言三人靠墙站着,俨然见习生的样子。这样做是不想围得太挤,以免给病人造成心理压力。
钱何喜也不回了,他虽然不懂医术,但很是喜欢看曹扶伤诊病。看一名高超的医生诊病,不亚于欣赏任何一门高超的艺术。
患者一副无力的样子,面容憔悴,面色晦暗,嘴唇干裂,眼皮耷下来,眼眯几乎成缝。很勉强地说:“曹……大夫,麻……烦……了。”
继仪见患者嘴唇干裂,忙倒来一杯暖水。递上,送到患者嘴唇。中年男子看到了,欲言又止。
“噗”的一声,病人小口地将水吐出来。中年男子于是说:“母亲之前得了热病后生疮,服了几月药,也不再那么热了,可就是睡不着,吃不下东西,这喝水都吐,吃药也吐……已经七天没有大便了。”
“嗯”曹扶伤凝眉沉思片刻,忽地舒展。笑了,说:“你别担心。这病能治。”
患者原是已不抱任何希望的,这是听得曹扶伤这样说,教他如何不欢喜,虽说之前也有医生这样说,可这话毕竟出自曹扶伤之口。
曹扶伤从桌子抽屉里掏出手电筒,对病人说:“大姐啊,张一下嘴巴,我看看你的舌头。”患者于是勉力张开,但也就那么一下,就闭上了。曹扶伤却是一会即觉,不再看第二次。
“小文,你看该怎么治?”
“曹老,食已而吐,不会又是大黄甘草汤吧。”文言直接回答。
“按你这么治,你可以进法院了。”曹扶伤故作轻松,心底却在沉思。又转向钟桂枝。
“考虑急下存阴之法,本可以用大承气汤,只是现在病人胃气已虚,错过最佳时机,若要用大承气汤,实在是一招险棋。”钟桂枝摸过脉后说道,“患者脉象已属涩滞不畅,气血津液大亏于内,攻补两难,委实难办。”又向患者家属讨要患者之前的处方笺,一看之下大为吃惊,“少者三十味,多则有四十味药。我靠,这医生还真是要把《神农本草经》抄完呀,这样用药,玩‘人海战术’?简直继承韩信衣钵,多多益善啊。”
曹扶伤又看向继仪,继仪沉思片刻说道:“桂枝兄说的没错。病人已七日没上过厕所。可以推知必是因为久服药物伤了脾胃,胃气大损,脾胃升降枢机失于运转,所以才会在上不进,下不出。要治这病,固然先要把胃气匡扶,醒胃悦脾病必自去。患者年世已高,更兼服药即吐,万不可再损伤胃气。然而要匡扶胃气,补之,邪更胜,只恐怕成事不足啊!”
“是啊,得一分胃气便得一分生机。”曹扶伤说道,“该用何药?”
“这个,让我想想。”曹继仪低头沉思。
“继仪,你去上面我茶桌,将那包茶叶取六克泡了。”
“哦,明白了。”曹继仪恍然大悟,忙上楼泡茶。
钟桂枝听了曹继仪的话,沉思片刻也想明白了。不由对曹老更多了几分崇敬,心道:“曹老医术不在师父之下。”
文言只是读了本科,更兼没有多少临证经验,傻傻分不清。钱何喜则是好奇,心道,曹扶伤什么时候把小日子过得这般滋润了。看个病还要“以茶启思”不成?
中年男子听了也是一脸奇怪,这位老中医什么意思,没有想出治病对策还有闲工夫喝茶?不会吧。
几分钟后,继仪端来茶壶茶杯。放到桌子上。曹扶伤嘱咐道:“少少与之。”
继仪点了头。倒是患者家属很困惑,喝茶就不吐吗?心里虽是这么想,也不好说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继仪给自己母亲喂茶水。
“好香啊。”患者低声说道,“再来,渴。”
诊室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患者吐了。忽听得咕咕声作响,最后“噗噗”声,在场的二曹和钟、文四人都是学医的,如何不晓得这声音代表什么。倒是钱何喜说道:“谁刚刚贪吃了?”
没人回应,又过一会儿。患者终于说道:“大夫,请问厕所在哪?”
这句话一出,如何不使中年男子一喜。忙搀扶母亲在继仪带领下到了厕所。曹扶伤做事向来是考虑周全的,连厕所都用的是马桶。尽管他自己不习惯马桶,但出于对病人的考虑,还是在一楼厕所装了一个。
钱何喜不是学医的,也不相信自己的白水芜香茶就有这般神奇的功效,就问曹扶伤。
曹扶伤回答道:“用药如用兵器,学到一定境界,这飞花摘叶也可杀人,而于我医道,粗茶淡饭皆可活人。方才观患者舌头,光滑无苔,脉象涩滞,津血大亏,仅剩一丝胃气,虽有热邪内蕴,不可苦寒通下,否则胃气立时就绝啊。所以我就想到了茶叶,这微苦、微甘、微寒,芳香辛开而不伤阴,苦降却不伤阳,苦兼甘味,可以醒胃悦脾。茶后又得矢气,解燥粪,是脾胃升降枢机开始运转的征象。”曹扶伤说到这里颇有几分自豪,又复说道:“山西已故名老中医李翰卿先生尤善治疗这种攻补难施的病症,他用的方法就是小剂轻用,虽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内蕴有深厚功力,非辩证准确无误,断不敢如此运用。我把这种治法叫做‘拨法’,即轻用攻药,补用气味,缓缓图之,不使伤正。中医学到更高的层次,要学会回归本原,抛去药物主治功效,运用升降出入,四气五味来依此调病,万病不逃阴阳,万法无非攻补。”
中年男子这时却还有疑问,“那曹大夫,为什么我母亲喝这药就没有吐呢?”
曹扶伤笑了笑,看向继仪。继仪就心领神会地说道:“这也正是用茶叶治此病的奥妙了。方才我只是先微微地给老奶奶喂了一茶叶,如果是我们常人喝根本不足以润一下嗓子,但是茶水未下,气味已经首先抵达了脾胃,醒脾悦胃,使脾胃的功能开始了运转,就像给脚踏板已经踩下了第一脚。再有,芳香之物多有‘通’的功效,这也是我们炒菜为什么常放点香料的原因。茶者,南方嘉木,其气清雅,不浓烈,回韵悠长,隐隐而来,正好合适。若是太芳香之品,只怕反使人抵触。麝香靠近了闻其来不就怪难受的吗?”
中年男子听了这一席话很是感慨,他是某大学研究有机高分子材料的教授,向来对中医不是很感冒,这次他在心底里拟定了以后看几本中医书籍的计划。
最后,曹扶伤得知病人来自首府,是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来就医的,便让黄仪收拾出两间卧室来。如此一来,文言便随钱何喜到石语斋住上一晚。钟桂枝也只得暂时跟曹继仪挤一块。
到第二日,患者已能稍稍进食了。曹扶伤又开了一张茯山养胃汤的自拟方。患者家属千恩万谢,临走时急急掏出一沓百元大钞给曹扶伤,曹扶伤笑道:“我这里看病只收五十元诊金,无论大病小病,这是不能破的规矩,还请收回。”
望着驶离的车子,曹扶伤回到书桌,继续晨读。朗声道:“以其不能得小汗出,身必痒,宜桂枝麻黄各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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