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才人握着手炉,在烟池园闲散地坐着 ,身后跟着的是“崔莺时”和初墨。
烟池园景致秀丽,因园中飞烟池得名,据说到了夏季,满池荷花映日,衬着碧水悠悠,比那今年水乡更胜一筹。
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飞烟池依旧处处美景,远山白头,近水堆雪,风光无限好。只是昀才人根本就没心思欣赏。
昀才人随手折了一枝柳枝枯条儿在手中缠绕把玩,心里烦躁发闷。她身后的丁安宜却明显有着好心情,时不时东张西望一眼,幸好初墨时不时拉拉她的袖子,提醒她收敛一点。
昀才人心绪不宁,不想遇上宫里那群笑脸相迎的“姐姐妹妹”,故择了一条偏僻幽静的小径走着。
只可惜事与愿违,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两道俏丽的身影,昀才人停下脚步,暗忖是上去招呼还是有悄悄离去。
那两人已经看见了她,含笑望过来,昀才人便不再迟疑,上前去行了礼,说道:“嫔妾见过昭仪娘娘,见过李婕妤。”
她身后的丁安宜和初墨也随她俯下身子。
这两人,其一人身量高挑,着锈红色缠枝菊纹暖袄,头插金镶玉蝶翅步摇那是九嫔之首柳昭仪,四皇子生母;另一人是宽大的宝蓝色兰花大袖衫,外罩一层披风,头上一支素净的兰花银钗,那是李婕妤。
“昀才人请起。”柳昭仪语调温柔,说话声如波动琴弦泠泠作响,倒是和她的名字柳弦很符合。
昀才人起了身,柳昭仪笑着问道:“天寒地冻的,昀才人怎么想到来烟池园?仔细别被风寒侵体。”
昀才人道:“谢谢昭仪娘娘关心。不过是这几日外面大雪纷飞,嫔妾一直居于房内,无所事事,想着今日天气晴好,纾解心情罢了。没想到饶了娘娘和婕妤的兴致。”
柳昭仪笑了,道:“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也不过是妙仪这几日身子抱恙,不太得劲,便想着陪她一起出来走走,说说话,解解闷。”
妙仪是李婕妤的闺名,她是柳昭仪的表妹,关系很是亲密。
昀才人于是问了李婕妤几句安好,李婕妤脸色苍白,身材消瘦,精神也不大好,但是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
昀才人不由得问道:“姐姐为何不去请太医呢?”
李婕妤道:“都是老毛病了,每每到了冬日总是这样,说到底还是身体不中用,回回都劳动太医,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昀才人抿唇笑:“姐姐心善。”
柳昭仪一旁道:“昀才人若是无事,不如与我们做个伴,一同走走。”
“那嫔妾却之不恭了。”
三位妃嫔并肩走着,她们的婢女在后边跟着,保持一段距离,既不会打扰主子们,也便于照看。
离得近了,昀才人才闻到李婕妤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这香味浅淡宁和,很快就扩散到空气里,难怪方才隔得远,她没有闻见。
昀才人的目光在李婕妤头上、身上打了几个圈,也明白这香气是什么了。
三人有说有笑,一路倒是热闹有趣。而丁安宜探头探脑地看着柳昭仪,心里也在思索。这就是柳昭仪,四皇子的生母,她未来的婆婆?看上去和颜悦色的,和其他妃嫔也能愉快相处,应该不难伺候吧?
烟池园旁边种植着一大片参天古树,直插云霄,在枝繁叶茂的缝隙,隐约显露出宫殿一角。
昀才人有些好奇,柳昭仪问道:“才人想去看一眼吗?”
昀才人大方说道:“正有此意。”
“走吧。”
转过树林,这座宫殿很快显露在众人眼前,却是一座废宫,纵然是琉璃瓦,朱红墙,也难掩繁华散去后的凄凉萧瑟。昔日荣光,委地成尘。匾额上以纯金打造出三个大字:衍庆宫。
这座宫殿明明处在一个好位置,却没人居住,形容废居……昀才人抬眼,打量其余二人,见柳昭仪眸中含着怀念怅惘的神色,难道这宫里住的是她的一位故人?
目光又移动她身旁的李婕妤上,却见李婕妤面露隐忍神色,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身体不适……
“你可知,衍庆宫原先住着什么人?”
柳昭仪的问话打断了她昀才人的思绪,她回过神来,仔细在脑海里搜索相关的印象,却一无所知:“嫔妾不知。”
柳昭仪低下头,转动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语气淡淡道:“这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衍庆宫主位,是已经仙逝了的芳贵姬。”
芳贵姬?她没听说过,不过柳昭仪说她已经仙逝了。昀才人垂下头,说道:“嫔妾愿闻其详。”
柳昭仪举目注视“衍庆宫”三个金光闪闪的字,语气夹杂着复杂的意味:“芳贵姬原是宜妃的亲妹妹,宜妃为嫡出,芳贵姬为庶出。二人皆十分得宠,甚至芳贵姬还要比她姐姐更加受皇上的宠爱——即便宜妃是嫡出,她是庶出,即便宜妃生下了长公主。
“芳贵姬喜爱莲花,皇上便修建了这座烟池园,引来翠微山的泉水,又去江南寻来多种珍贵的莲花品种,又命匠人于烟池园外建造衍庆宫,只为博她一笑。
“只可惜在七年前,那时宜妃还是宜贵嫔,夏日炎炎,宜贵嫔和芳贵姬在飞烟池上泛舟采莲,不料中途小船倾覆,二人双双坠水,然后……芳贵姬香消玉殒,宜贵嫔小产,九死一生诞下九皇子……”
柳昭仪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那一段暗流涌动、人心惶惶的时光……
宜贵嫔小产,芳贵姬溺水而亡,皇后中毒,三公主残疾,柔婕妤被打入冷宫赐三尺白绫,衍庆宫闹鬼,郭美人搬离衍庆宫,皇宫上下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衍庆宫居住的三位妃嫔,一人溺水身亡,一人冷宫自尽,一人搬离,再没人愿意住进去,衍庆宫逐渐成了眼前荒凉的景象。”
轻飘飘的话语,将往事一笔带过,然而其间掩藏着的淋漓血色锋利如刀,让人心底发凉。
昀才人还欲说话,余光看见白影闪过,是李婕妤支持不住,摔倒在地。
她的大宫女兰枝赶紧几步上前来扶起她,见她气息微弱,快要哭出来了。柳昭仪赶紧叫宫女们把兰婕妤抬回落霞宫宣明殿,又让宫女银杏去请太医。
落霞宫两边配殿住着的文才人和纪选侍也匆匆赶来宣明殿,和柳昭仪、文才人一同侯着。
昀才人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裙上点缀着的绢花。文才人她没什么印象,想来是个郁郁不得宠的;而纪选侍和她是同一批入宫的,选秀那日还说过两句话,她情况似乎比文才人还要差一点,这么久没有封号,也没有晋位,想出头怕是难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的御医已经诊断完毕,作揖说道:“恭喜李婕妤,婕妤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满堂出现片刻的寂静,等昀才人回过神才发现,腰间的绢花已经被她无意识地扯下来。她一缩手,将绢花笼在袖子里,和其他人一起说一些祝贺的话。
昀才人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这些话里,有多少言不由衷呢?
柳昭仪对兰枝说道:“欢喜傻了?愣住作甚,还不快去向皇上禀告这个好消息?”
兰枝如梦初醒,拔足往外狂奔。
这一边,御医正给李婕妤讲一些怀孕要注意的事项,柳昭仪也偶尔说上一两句。
很快,皇帝就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宜妃。
皇帝自然是十分欣喜的,一旁的宜妃掩面笑道:“婕妤妹妹,皇上听说你有孕了,急匆匆的就赶来了。妹妹这一胎啊,真是有福气呢。”
李婕妤低低说道:“多谢宜妃娘娘。”
宜妃姿态优美地转过头,不再说话,柳昭仪瞅准时机,上前对皇帝说:“皇上,李婕妤孕有皇嗣,怀孕辛苦,望皇上垂怜。”
皇帝大笑道:“爱妃说得没错。传旨晓谕六宫,婕妤李氏赐封号倩。”
“恭喜倩婕妤。”柳昭仪说道。
皇帝一招手,身后一个太监将手中捧着的锦盒献上,倩婕妤打开一看,原是一支通体墨金色的菊花形状发簪。
皇帝一时兴起,道:“来,朕给你带上。”
倩婕妤含羞低头。
宜妃冷眼旁观,只觉这一幕碍眼得很,于是嘴角噙了一抹笑,说道:“这是乌邦过进贡的墨玉,佐以赤金锻造而成,一套四件,为四时花样,春兰夏荷秋菊冬梅。莲簪去了欢贵嫔那,梅簪去了荣妃姐姐处,现在菊簪也到了倩婕妤手里……皇上……这套四时花簪做工精细,臣妾可是眼红许久了……”
皇帝道:“好好好,朕回去就命人给你送去。”
“谢皇上。”宜妃语调带俏。
倩婕妤微微发愣,随即慢慢低下了头。
昀才人心底微叹。宜妃这一番作态,她如何看不懂?倩婕妤喜爱兰花,宜妃却指出那这套花簪里原是有兰花,而且自己要了——这就是在告诉倩婕妤,皇帝根本没有看重她,要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皇帝压根不在乎她是谁。
倩婕妤头上原本的钗是兰花状,身上的花纹也是兰花,只要皇帝稍一注意,是能发现的,就连宜妃都知道了,皇帝却不知道……
倩婕妤有孕,皇帝派人晓谕六宫,丝毫不顾刚刚小产的瑞婕妤心情如何,一个月前,那瑞婕妤还是皇帝新宠……
说到底,不过不上心,不过凉薄,不过无情。
他有很多妃嫔,而她却只有他一个夫君。他是手握天下的皇帝,她不过小小后妃,注定湮没在历史的尘烟里。他的她的地位不对等,她又何苦将自己全部依附?不如固守本心,及早断绝对皇帝的不该有的感情!
昀才人豁然开朗,如拨开云雾。
而柳昭仪还在絮絮叨叨地和倩婕妤说话:“……你的那些香料就先停用了,以免混入什么不好的东西,进口的一定要再三检查,最好让太医看过了……”
宜妃挑眉,自有一股让人瞩目的雍容气度:“柳昭仪和倩婕妤倒是姐妹情深。”
柳昭仪只道:“娘娘谬赞。”
在这宫里,向来是不缺少姐妹的,包括有血缘关系的真姐妹,比如柳昭仪和倩婕妤,比如荣妃和瑞婕妤,再比如宜妃和芳贵姬。
宜妃和芳贵姬暂且不提,瑞婕妤失宠,清芜院门前冷落,荣妃却从未派人去关照看顾;倩婕妤有孕的消息出现,柳昭仪不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幽寂深宫,男女之情不可靠,姐妹情深亦然。只有自己靠自己。
昀才人跟着众人的脚步,离开了落霞宫,她摊开手掌,手心一朵绢花早在她思绪起伏里被□□得支离破碎。
她松手,绢花坠地,零落成泥。昀才人含笑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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