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过了一个多时辰。
嘉月大惊,忙爬起身来,却发现左手被人轻轻按下,原是钟夫人在床边坐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钟夫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还早,再睡会吧,晚膳再起来一样的。”嘉月虽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不过进府第一天,倒头就睡得这般迟,恐怕给人留下惫懒印象,心里也多少有些没底。
钟夫人却不给她起身,只定定看着她,手上摩挲着嘉月的指尖,一双美目微微发红,像是又哭了一场。
嘉月半天才反应过来,“母亲不必介怀,陈家虽不富裕,但我从来衣食无忧,况且陈家人待我是很好的。”
钟夫人轻叹一声,“我知道,陈家夫妇都是忠厚人,你父亲和大哥都与我说了你在陈家的情况,我虽觉得宽慰些,但还是觉得你这十来年吃了太多苦头……唉……妙儿,娘知道你心里苦,不愿说出来,是我们亏欠你太多……你不知道你父亲这些年有多痛苦,如今你回来,大事小事他都亲力亲为,可面上却不敢亲近你,生怕你怨恨他……”
嘉月心中一酸,却正色道:“当年的事大哥与我说了一些,父亲领兵平叛,收复失地,正是报效国家的大义,歹人报复实非父亲之过。何况那时府中情况混乱,父亲在前方应敌,又怎会知道府中已潜入了奸细?”
“听闻当时母亲的几个婢女,还有我的两位奶妈都为了护着我,被奸人所害……万幸我活了下来,平安成长,如今又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哪里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钟夫人听到这段旧事,不由得双眼赤红,攥紧了拳头,“那些回鹘奸人,害我们母女分别十三年!我从前每每想到你不知还在不在这世上,或者又在哪里受着什么罪,就恨不得将他们五马分尸!可惜了,那些人当时多半被就地正法,倒便宜了他们。掳了你逃走的那些,后来陆续被你父亲和大哥找到,还没来得及问话就服了毒,是以我们如何都寻你不得……”
嘉月不敢想当年究竟是怎样的局面,一夕之间,爱女被夺,生死未卜。她的离开,必定是让父母痛不欲生过,她不能否认他们当时的无助。
可她呢,却是个最无辜不过的,原本生在镇国公府,多好的命,硬是被人破了这运势。安安稳稳的在乡间嫁人生子,心里没什么其他想法,以她安分知足的性子,大概也能过得不错,奈何又是阴差阳错,她舍了陪伴多年的亲人,迎上这不可预知的命运。
钟夫人还在说着当年之事,嘉月心中只觉得烦闷,便岔开了话题,“母亲身子不好,那些徒增伤心的事就不提了吧。对了,我这几个丫鬟,瞧着个个模样都好,什么性子我一时半会也不大看出来,她们都是生在府里的吗?”
钟夫人道:“秋岚、听泉都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府里领着差事,那秋岚的爹便是府里的大管家,因早年跟你父亲左右,做了不少事,我们便给他赐了裴姓。松月是外头买来的,原本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了实在没法才卖了过来。”
“新雨是六七年前南方大旱,你大哥跟你父亲去夔州赈灾,看到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也是可怜,便带回府里来做事。我看她是个稳当的,做事也利索,就放到你房里了。”
嘉月面上应着,心思却滚了几道。她和钟夫人又说了好一会话,见时候不早了,在床上歇着实在不成样,便起身换了衣裳,钟夫人又亲自给她梳了发。
明安堂,裴大人坐在上首,嘉月坐在钟夫人一边,对面则是四位哥哥和两位嫂嫂。
只见裴大人举起一只玉杯,沉声道:“今日妙儿回府,是我们一家团圆的大日子!这杯酒,我已经想了十几年了,没想到今日还有机会喝到。来,这第一杯,敬妙儿!”众人纷纷举起酒杯。
嘉月看她父亲眼中含泪,母亲又红了眼睛,三个兄长也是极感慨的样子,唯有那四哥挤眉弄眼的,冲着她傻笑。她心下一暖,仰起头便喝了下去。
裴大人又道:“五日后日子不错,我带妙儿去祠堂拜祭,也算对裴家祖先有个交代。钟家那边,岳父大人这两年身子也不大爽利,猛然一说只怕他受了刺激倒不好,这事先缓缓,过些日子我和夫人过去一趟。”
钟夫人拭了拭眼睛,笑着接道:“公爷说的是,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如今妙儿刚回来,府里筹备的也仓促,许多事还要慢慢来做。”
钟夫人对着面前四个儿子说道:“你们都大了,从前在府里散漫惯了,我也不说什么。如今你们妹妹回来了,要有做兄长的样子,时时记挂着、帮衬着,不要惹你们妹妹不高兴,否则我可轻饶不了。”
这话这么说着,钟夫人眼睛却只往裴钧逸一人身上看。裴钧逸大呼冤枉,瞪着一双桃花眼辩道:“我真是大大的冤枉!要说在这府里,我与妹妹年纪相当,最是玩得来,妹妹又是如此通情达理的,我疼她爱她还来不及呢!”
裴钧晟笑道:“母亲放心,四弟大事上可半点不糊涂的,有我们几个兄长照料着,也可替父亲母亲分担些。”
裴大人点点头,“这些日子宫里差事不重,你们几个都多回家待着,不要在外面东奔西跑的,尽忙活那些没用的。”四公子都应下了,温氏和颜氏虽没说什么,面上都有些喜形于色。
裴钧衍向裴大人问道:“父亲,妹妹回来前,府里下人都来回提点了,想来如今除了府内,应该还未有外人得知。过些日子可要儿子们放出些消息来?也好为日后做些准备。”裴大人摆摆手,“此事不急,过几个月再说。”
嘉月低头吃菜,其实心里有些猜出了她兄长和父亲的意思。当年镇国公府惨案,除了宫中和来往甚密的世家知晓,更多人对内情是不得而知的。因了她这个裴府大小姐,死而复生,又流落在外十几年,如今回来了,总也有些说不过去。
她二哥是文官,做些文章由头是最在行不过的,或许是想找些恰当的说辞给她的身份一个交代,不过她父亲似乎并不急于把她推到众人面前。
嘉月正琢磨着,几位哥哥嫂嫂又轮番给她敬了酒。她酒量其实倒还可以,原来在陈家跟着嘉朗有时也喝上几杯。不过钟夫人怕她伤了身子,坚持要换成茶水,嘉月也就顺着应下了。
不知怎么的,嘉月看着眼前这些锦衣华服的亲人们,又看这美酒佳肴和雕墙峻宇的房间,忽然一瞬间觉得自己离这些很遥远。
“父亲,母亲,我心里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嘉月忽的开了口,席上俱是一静,众人皆定神看向她。
裴大人忙道:“妙儿你说,想要些什么、做些什么尽管提,我们没有不应的。”钟夫人瞅着女儿面色,试探道:“可是陈家的事情?妙儿,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嘉月轻轻一笑,“并不是。我知道父亲母亲怜惜我,有些事情不想与我那么早提,可我既然是裴家的女儿,就不能放任自己。陈家待我的确好,可这些年来,礼仪学识,琴棋书画,我欠的实在太多了,如今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我知道自己如今与真正的裴府小姐还相差甚远,可我不想让父亲母亲难堪,不想给国公府丢脸,请父亲母亲替我安排。”
这话说的众人俱是一惊。
钟夫人牵过嘉月的手,哽咽道:“妙儿,你说这些,是戳我和你爹爹的心啊!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娘根本不敢想,如今你回来了,健健康康的,又生得这般好,娘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愿望了。什么劳什子琴棋书画,娘不要你学,你只要在府里开开心心的,我和你爹爹就心满意足了。”
嘉月摇头道:“父亲母亲皆是世家大族出身,我的哥哥们个个芝兰玉树,我怎么能这般无知的贪图享受呢?总有一天,我要去面对外人,而他们不会像您二老这般宽容我,但凡我身上有一点不足的地方,他们都会用来指摘裴府。母亲,我也是个有心气的人,不想被人看低。”
裴大人重重叹了口气,看向嘉月的眼神充满怜惜,“妙儿,你有志气,是好孩子,你要学东西,我们一定给你请最好的师傅。可是为父知道,是因为我们做的不好,让你多了心。我和你母亲这辈子只有你这么个女儿,只希望你安安稳稳的生活,再看不得你辛苦了。”
裴钧晟或许是裴府里最懂嘉月心思的,他知道嘉月心气高,是个有主意的,又半分不愿让人家同情,于是便劝道:“父亲,小妹是极聪明的,又愿意学,这是好事呀。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四个里面,二弟学识最好,便由二弟教小妹读书,也不必太辛苦,两三日学上一回就是。
“规矩也简单,孙妈妈和江妈妈都是外祖当年精挑细选的,如今来教小妹也尚可。至于琴棋么,四弟最是精通,母亲也可多加指导。至于我和三弟,估计只能教教小妹拳脚功夫了,也不知小妹愿不愿意学?”
裴钧澄在一旁应道:“不错不错,我瞧着妹妹身子弱,不如跟着三哥学套拳法,保准一拳头打倒一个壮汉。”
这话一出,众人便笑开了,方才那紧张气氛也弱了不少。裴大人看着长子,极是欣慰,又转头看向嘉月,“妙儿?你的哥哥们教你,你觉得可好?”
嘉月展颜一笑,“这是再好不过了,只求哥哥们别嫌我笨,我若是学不会,也轻些罚我。”
钟夫人揽过嘉月的肩,口中念道:“我的儿,他们若敢罚你,我便请了家法替你报仇。”
裴钧逸佯装哭丧着脸,对着钟夫人说道:“我的母亲大人啊,您这偏心偏到爪哇国去了,我在这家里真是半分地位都没了!我还不如投到庙里做了和尚,起码女施主们还围着我团团转呢!”
众人哄堂大笑,嘉月倚在钟夫人怀里,心情也有些轻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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