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只蓬船在湖面上安稳前行,只是夕阳已落了一半,必须要靠岸过夜了。
陆煌将船撑到岸边,下了锚,套上了绳索,这才撩起船舱的门帘,弯腰进了舱内。
“身体如何?”陆煌问着,走到唐翎身边坐下。
唐翎回道:“不过皮肉伤,快大好了。”
陆煌点头,又朝里看去,见苗卓在里侧玩着唐翎这几日新削的木雕,也没打扰他,只给了唐翎一个眼神,示意他出去说话。
那一夜,苗卓倒下后晕了过去,陆煌匆匆看过确认无事,又跑去看唐翎。唐翎的伤在腰腹,陆煌拿随身带的止血药和绷带替他简单包扎了,他便能勉强起身行走。陆煌将昏睡的苗卓背起来,一手托着苗卓,一手扶着唐翎,走出了那片密林。
密林外有他们早就备好的马车,陆煌将两人在车厢里安置好了,便驾着车离开了苗疆。之后换过马车,特意绕了路,又改走水路,确认没有追兵后,他们才放慢了行程。
期间,陆煌找了大夫来给唐翎治伤,刮了腐肉上了药,又开了药方调理,大半个月下来,伤势恢复得不错。苗卓也没什么大事,最初昏睡了几天,着实让他们担心了一阵,不过醒来后状态看起来不错,他们也就放了心。
不过,身体上没事,不代表心里没事。陆煌和唐翎都觉得苗卓的态度古怪,之前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可现在他又开始疏远两人。与他说过去的话题,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兴趣,敷衍似的应一声就完了。
陆煌开门见山地说:“他不对劲。”
唐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船,压低了声音说:“他好像想要逃跑。”
唐翎在船舱里养伤,与苗卓时时待在一起,观察了这么久,自然是不会错的。苗卓醒后态度突变,他们两人试探之后,发现他可能恢复了记忆,至少想起了绝大部分。现在他想逃跑……
陆煌大概能猜到苗卓的打算,无非是不想拖累他们两人,打算自己离开,或许,还想着……下面的事陆煌不敢去想,也决不能让苗卓如此胡来。
“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不敢跑。”陆煌对唐翎说,“给我点时间,让我跟他独处一会儿。”
“你想做什么?”
“不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唐翎怀疑地看着他,似乎在担心陆煌也跟着胡来,半晌,他还是应了:“行吧。”
陆煌正要返回船舱,又被唐翎拉住了。
唐翎问他:“你究竟怎么想的,你对阿卓……”
“喜欢。”陆煌很快就回答了,“我也很喜欢他。”
他之前虽然在唐翎面前说出了很霸道的话,却还没有好好跟他解释清楚。现在唐翎提起,他应当要给出一个明白答案。
“阿翎,你回头看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陆煌虽然问了,可他却不需要回答,只接着说,“我原来不明白,也会为此感到不安,但我看向阿卓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回头的时候,本以为那里空无一人,却发现有个人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你很久。最开始萌生出的,是歉疚的情绪,会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甚至有些恐惧。可是却动不了,甚至总想着再回头去看,越来越在意,越来越在意……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向身后的人伸出了手。
苗卓出现在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里,却也是他刻意遗忘的过去。而唐翎出现时,背负着和他相似的血亲之仇,见证了他前半生里最重要的时刻。
他对唐翎的感情,和对苗卓的感情,的确不太一样。
唐翎对他来说,像是墨色浓重的夜里,从远方投来的一束暖光,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从中汲取一些暖意。而苗卓却是灰白世界里的一面镜子,里面是过往的彩色倒影,他明明不敢去看,可是看了一眼就无法挪开视线。
“虽然没有你与他之间那样从小长大的情分,但我也是在年少时最好的时光遇见了他。如果不是命运弄人,或许我……”
或许他会像唐翎那样,时不时去苗疆拜访苗卓,然后有一天,少年人的情愫慢慢生根发芽。
陆煌摇摇头,说:“不,世上哪有如果。我们三人走到今天,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了。”
“阿翎,我最近只要想到以后的生活,全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的画面。我觉得这样很好,你呢?”
唐翎听他说完,似乎也凝神想象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点头道:“我也觉得很好。”
16
陆煌河里捞了两条鱼,用匕首处理干净了。唐翎已经在岸边生了火,架上了小锅,他接过陆煌剖好的鱼,准备煮一锅鱼肉汤。热乎乎的鱼肉汤配上他们携带的干粮,便是一顿晚饭了。
唐翎在外头看着汤,陆煌便回到了船舱内,这就是他跟唐翎要的,和苗卓独处的时间。
陆煌在外头时就注意到苗卓正趴在船舱的窗口往外看他们俩,可等他走进船舱里,苗卓早就翻到另一边窗口,看着船下的河水。
“我都瞧见你在偷看我们了。”陆煌说着,笑了一声。
苗卓看过来,分辩道:”没有偷看。“
陆煌没有与苗卓继续纠结这件事,也不在意苗卓有没有听到他与唐翎的对话,因为他要做的事苗卓也拦不住。
他开门见山地问苗卓:“你是不是想要一个人偷偷离开?”
苗卓被他问懵了,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要是想逃跑,我们也拦不住你。腿长在你身上,我们总不能将你绑起来,是吧?”
陆煌一边说,一边向他靠拢。苗卓大概以为陆煌在威胁他,虽然没有回话,但神情看起来有些抗拒,人也往后退了退。但是船舱空间逼仄,他又能退到哪里去,还是被陆煌给迎面堵住了。
“阿卓,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想起了……”陆煌看着近在咫尺的苗卓,轻声问,“你从年少时就暗恋我的事?”
这句话由他自己说出来就很不要脸,无妨,他要的效果达到了。苗卓被他的直白给刺激到了,也顾不上掩饰与疏离,张口就想辩驳。
“我没……”
陆煌抬手捉住了苗卓的下巴,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倾身上前,堵住了那张想要说谎的嘴。苗卓刚开始估计是被吓傻了,僵硬地没有任何动作。这片刻的呆愣给了陆煌可趁之机,将藏在舌下的东西喂进了他嘴里,逼着他吞了下去。苗卓猛地推开他,想去抠自己的喉咙,被陆煌眼疾手快地制住了。
“没用的,蛊虫喂下去就开始生效了。”
苗卓惊慌地问他:“这是什么蛊?”
“当初你骗我吃下的蛊。母蛊我已经吃过了。”
“你疯了吗!艾尔克,你疯了吗!”苗卓崩溃地朝他大喊。
他好久没听见苗卓叫他艾尔克了,哪怕现在气氛不对,他的心里仍然感到了渐渐涌起的暖意。苗卓果然都想起来了,想起了他叫艾尔克,想起了当初骗他吃下子蛊,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过去。
“阿卓,我想得很清楚。这不是还你的恩情,这是……情之所依,心之所系。”
陆煌抱着苗卓,无论他怎么推拒,都不肯放手。苗卓红着眼睛,可是他现在不是活人,无泪可流。他推拒了半天,实在挣脱不了陆煌的束缚,最后终于放弃了挣扎。
“我会害了你们的。那天晚上,差点就害得阿翎……”苗卓好像累极了,说话也没了力气,“我不该继续‘活’着,我只是个……怪物。”
陆煌听得心疼,想着自己没有果然没有猜错,苗卓这是存了死心。还好那时去秘密库房偷钥匙时,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对生死蛊,心念一动便同时偷了出来。如今,这对生死蛊正派上了用场,否则他还真没有其他办法能让苗卓不去求死。
”你不是怪物,不是的……我和阿翎都希望你‘活’着。你不知道,在天一教营地看见你的时候,我跟阿翎有多激动……”陆煌顿了顿,又问他,“留下来,我们三个人同生共死,好不好?”
苗卓没有说话,闭着眼睛不理他。
陆煌知道苗卓服了生死蛊,肯定不会求死和逃跑了,但这样的态度却还是让他无措。正在陆煌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劝说的时候,唐翎的声音从船舱外传来,喊他出去吃饭。陆煌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了苗卓,起身走出了船舱。
唐翎站在船头看着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鱼肉汤,脸上没什么表情。陆煌有些心虚地笑了笑,走过去刚想说话,就被唐翎一拳打在了脸上。他揉着刺痛的脸,竟还有闲心去想,唐翎手中的汤碗连一丝晃动都无,真是功夫了得。
“你做事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唐翎咬牙问完,眼圈才渐渐有点泛红,他接着说,“竟然还敢碰生死蛊……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煌捂着脸,心里有一万句辩解的话。比如苗卓如今体质特殊,寻常手段也伤不了他性命,自己也算安全。可想来想去,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句。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办法了。”
唐翎盯着他看了很久,大概也知道陆煌说的不错,最终只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陆煌觉得自己能猜到他的想法,无外乎是事已至此,就算他不赞同也没有办法再改变什么了。唐翎将汤碗塞到陆煌手里,与他错身而过,朝船舱走去。
陆煌端着温热的汤碗,转身看向唐翎的背影,却听见他轻轻地抛来一句:“抢了阿卓初吻的账,我日后再跟你算。”
唐翎弯腰掀开船舱的帘子,走了进去。陆煌揪着自己颈后的头发,撇了撇嘴。
那什么,你的初吻不也给了我吗?犯得着计较这么多?
他蹲在船头,从船舱上挂着的行囊袋里找出一个馕饼,就着碗里的鱼肉汤慢慢吃下去。河面上的微风带着些潮气,快入夜了还有些发冷,可他并不想挪到岸上的篝火边去。
船舱里有小声说话的声音,他听不真切,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叮铃声。那大概是唐翎几个月前就准备送给苗卓的定情信物,银心铃。
陆煌笑了笑,终于放下了心。
○
陆煌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星星很亮的夜晚,他在草丛中穿梭,远远看见一点光,便跑了过去。近了才看清楚,那是灯笼里发出的光,一个男孩提着灯笼,照亮了另一个拿着一盏莲花灯的男孩。
提灯笼的男孩好像发现了他,转头过来,不满地说:“你迟到了。”
陆煌有些诧异,自己跟小孩能有什么约。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后颈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小小的,像个小孩。再抬头看去,拿莲花灯的男孩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艾尔克,快来,我们要点花灯啦!”
梦里的小艾尔克大声地应了一声,朝他们两人跑去。
陆煌正做着美梦,却猛地被人踹醒。他皱着眉费力睁开眼,想唐翎这家伙又不老实了。果不其然,睡相极霸道的唐翎早就将苗卓给挤到了墙边上缩着,而自己也差点被他给踹下床。
唉。陆煌叹口气,动手将唐翎的姿势摆正,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他的手脚。虽然睡梦中的唐翎挣扎了一下,但哼哼了两声也就不再动了。墙边缩着的苗卓终于得以喘息,迷迷糊糊地摸着过来,额头抵着唐翎的背继续睡。
大漠的晚上很安静,只有不规律的风声。陆煌闭眼听着,也慢慢地生出了睡意。
明天醒了再找唐翎算这一脚的账。
陆煌安心地睡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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