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已经来这里工作两年了，脑子能不能灵光一点，你那点水平狗肉上不了大席，就别添乱了，赶紧把病人送到西医那边的科室不好吗？年轻人！”
楚逍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奚落，他目光垂落到面前的主任办公桌上，面色苍白无力。说话者正滔滔不绝地对楚逍今天的表现做一个总结。
说话者是虬江医院中医科主任张文平，他是楚逍的顶头上司，但是楚逍来到这里多长时间，就受了张文凭多长时间的气。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自作主张！你以为你自己能成为神医，你怎么不想着上天呢？”
张主任唾沫星子四溅，他眼里楚逍就是一个孤僻内向冥顽不化的石头，无论自己怎么明理暗里提点，就是开不了窍。
刚来的时候看这个人年轻，仪表不凡，还有点想加以栽培利用的意思，但没过多久，就发现楚逍简直是个朽木不可雕的榆木疙瘩。
“这些事情非要我一而再再二三的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明白！你不要自以为事，给我和我们科室添麻烦好不好，年轻人！”张主任言辞激烈，并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对于楚逍，已经做到了可以毫不留情地随意批评指责。
其实楚逍也就是看病的时候没有按照张主任的指示，随便给病人开了药，张主任就借题发挥，把楚逍骂的狗血临头。
谁叫楚逍是个爹不疼娘不爱，没有人管没有人罩的倒霉孩子呢。
楚逍是临江市中医学院中西医结合临床专业本科毕业生。临江市地处祖国东部沿海大省前海省，经济繁荣富庶，楚逍出身中西部四线小城镇，读书的时候就立志能够在毕业的时候在这里立足。
足是立了，但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舒心愉快，且行且浪漫。
楚逍读书的时候成绩还是可以的，但他有一个毛病，就是满脑子江湖武侠怪力乱神的思想。他的父母老师轮番做他的思想工作，也劝不住他这颗骚动不安的心。
楚逍是典型的书虫，上课也看，下课也看，白天黑夜犹如白领上班打卡一样兢兢业业从不随意缺席。就这样，他凭着自己的爱祖国爱文化的热情，在高考竞争激烈程度犹如干旱麦田里的成群蝗虫面对少的可怜的麦穗不择手段疯狂啃食的H省，高不成低不就地来到了一个勉强的一本院校——临江市中医学院。
楚逍对中国传统文化是真爱，当他看到武侠小说中那浸润着中医的影子，便一下子犹如久旱逢甘露，混沌的心灵被彩虹点亮，开始一门心思想要学习中医专业，全然不顾以后的问题。
楚逍父母也是出身于城市工人无产阶级，对于楚逍将来的职业规划无论无论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也都混沌不清，他们只恨楚逍高考没有尽力，没有上清华北大，至于专业，全然没有想那么多。
“哎，白费了你这么聪明。你瞧你们班同学庄明，你俩初中也是同班，本来还没你成绩好，为啥人家就上北大了。“楚逍的爸爸总是这样埋怨楚逍。
“中医也好，也是一门手艺，将来工作应该是没问题。”楚逍妈妈安慰他爸。
就这么着，楚逍平平庸庸地度过了大学的五年。
没想到，在面对现实的时候，所有的梦想和情怀都是扯淡。
楚逍本来想着，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医院，然后好好工作，成为一名好医生，靠自己的头脑和努力，完全不是问题。但度过了大学的第一学期后，他就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好像哪里有点问题。
日子就这么操蛋地过着，楚逍觉得自己越来越迷失，越来越浑浑噩噩，当他所有的激情都需要在书里面去找寻的时候，毕业的钟声敲响了。
没想到，对于中医专业的学生来说，毕业真的近乎于失业。
如果楚逍是那几所国内顶尖牛的中医学院毕业生还好，可他偏偏不是。
现实的残酷一点一点向他展开。对于楚逍这样的本科毕业生，首先需要自己报考3年规培，一年后考执业医师证，才能有机会进入医院工作。好的医院就像是古时候的城楼里抛绣球的小姐，而楚逍就是城楼下面怀揣天鹅梦的穷小子。
楚逍的家乡离得远，家境相当一般，整个大学阶段父母都没有舍得来楚逍学校这边和楚逍有过欢聚一堂，毕业实习找工作这个时候就更别说了。
楚逍感到他的父亲有一种终于不用再负担你学习了的心情，令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能在短时间获得经济上的独立，那就是不孝。
楚逍在一所省级三甲中医院规培基地当中苦熬度过了三年时间，作为待遇最差的外院规培生，楚逍住着医院6人间的宿舍，拿着2千块每月的工资，在各个科室、为带教老师鞍前马后地跑腿，日常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拿快递、贴化验单，和在针灸科帮忙干拔针。
只有跟中医内科带教坐门诊的时候，能够正真有机会帮助病患摸摸脉看看病，过一回当医生的瘾，剩下的时间里，就是无穷无尽的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每个月那么一丁点钱根本不够花，但是毕业就相当已经独立，楚逍已经不能够再开口问家里面要钱，所以他唯有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开销降到最低。
楚逍还曾经一度想找个家教的工作干干，增加点收入，但无奈医生工作繁重，有时候要加夜班，根本无暇分心，只有作罢。
终于熬到了规培结束，楚逍尝试着去报投考本省的各所三甲中医院，但机会渺茫。
好的三甲医院都要求博士学历，楚逍只有本科学历，也没有资源和门口，最后来到了虬江医院这个地段医院的中医科。
虽然在楚逍父母的眼中，能够毕业留在临江市工作，楚逍已经是光耀门楣，为祖宗争光了，但是在楚逍看来，自己辛辛苦苦二十年换来的这份工作，完全没有让他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但就是这份工作，也是让楚逍削尖了脑袋才找到的。
都说中医毕业找工作难，楚逍这时候才正真体会到这份难处。
虬江医院地方不大，是一个地段私立综合医院，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里面的人际关系复杂程度倒一点不比大医院的小。
楚逍所在的中医科是虬江医院最弱鸡的科室，算上楚逍只有三个人。
日常的门诊三个人轮流做，还有一个值班护士王美凤。虽然号称是中医科，但是其实无论是日常管理方式还是诊断方法，都是参照西医院的标准来设立的，也没有住院部。
张文平就是中医科的主任，身材不高，瘦削精干，两眼精光闪闪。他在虬江医院已经有二十五年的年资，已经熬成了主治医师，已经是中医科三个人当中资历最高的人。
另外一名医生叫秦红民，年龄四十开外，圆脸秃头，矮胖身材。尽管已经来虬江医院有了十几个年头了，依然是一个不上不下的高年资住院医。但对于楚逍这个低年资住院医来说，在老张和老秦这两个医院的老前辈面前，还是需要保持谦虚谨慎低调敬仰的后辈作风。
楚逍来到虬江医院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张文平刚开始看到楚逍的时候，见他个子很高，有北方人的宽厚的肩膀，身材修长健硕，眉目俊朗，是个很有英姿的年轻人，加上没摸清楚逍的底细，对他还有□□分的客气。
随着楚逍在医院里面待的时间越久，张文平越发现这个小伙子并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在一些人际关系方面似乎也有点幼稚，除了卖相好之外，倒也没有看出其他什么有点来，于是也渐渐对他越来越不客气。
楚逍总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为患者治病，还各种无视科室当中各种创收潜规则，这在张文平看来都是熟不可忍的。张文平总是把楚逍拉过来训话，开始的时候还能和和气气，日子久了，讽刺挖苦扯开嗓子大吼都成了家常便饭，就差破口大骂了。
这不，因为楚逍拒绝给病人开一种“中药穴位敷贴离子导入”的药，就让张文平又一次看他不过，临近下班时间再一次对他进行“思想教育”。
楚逍心说，你这种中药穴位敷贴跟本就是扯淡，完完全全就是为了发奖金而欺骗患者用的。
“楚逍！你来这么久，还分不清利益的轻重吗！”因为张文平声音提高了八个分贝，楚逍这时候才缓过神来，他在科室面对老张的责骂的时候，时常把自己耳朵调节成关闭模式，这样才能产生一种免疫力，否则，三个人一台戏，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小的科室，漫漫长日的折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有尽头。索性耳朵一闭，当他放屁。
“你倒是整天满脑子治病救人，你考虑过没有，没有医院的规章守则，没有各种治疗方法的规范，你所谓的治病就是对病人的不负责！医疗事故风险你考虑过没有？医疗纠纷你见过没有？我说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关心，整天在这里混吃等死吗？”
张文平现在也不把楚逍当根葱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楚逍心说，我不开你那个敷贴，就是混吃等死吗？
狂风暴雨好一阵，张文平估计累坏了的时候，楚逍才见机说了几句奉承话让抚慰了一下他老人家。
楚逍并不是好脾气，打在张文平第一次对他破口责骂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想把桌子掀翻的冲动，无奈人穷气短，自己下一步都还没有考虑好，丢了这份工作，难道他要回老家重新开始吗？
至少，楚逍知道，他的父母并不欢迎他回到自己老家。他的父母最希望的是，一家人能够一起在临江市欢聚一堂。
楚逍只能苦笑。
楚逍求学时候心里那个浪漫的江湖武侠梦，已经逐渐被让人窒息的现实淹没，他又何常不想自己能充满斗志一路向上冲杀升级打怪，通过自己的奋斗努力冲上云霄，遭受体制□□后爬到体制的制高点，一跃成为一代宗师。
但向上爬是需要资本加成的，楚逍仍处于原始资本积累阶段。
其实楚逍也想过转行，他其实不是一个内向的人，只不过虬江医院中医科这个天地太小了，困得他解脱不开，这里不需要他开疆拓土，勇闯突围，这里需要的是长袖善舞，在三个人的台子上面活脱脱地唱戏，需要他配合，需要他乖顺，需要他不冒进。
楚逍后来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自己当时会选择中医专业呢？以他的性格，难道不应该去尝试销售一类的工作吗？他开始嘲笑自己的幼稚，以为自己了解了全世界，但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以为自己豪气冲天便可以所向无敌，但其实身单力薄，现实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要巨大，要无敌。
他把自己曾经喜欢的书都扔了，曾经一度，楚逍有过精神上的抑郁。
夜晚，在一个人住的出租屋里，楚逍独自回忆着自己今天又一次被骂的经历，和从来到临江市求学到工作的过往，情不自禁。
再坚强的人也不是铁打的，楚逍虽然表面上已经成了厚脸皮，在张文平骂他的时候能够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但其实内心里，自尊心比谁都大。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很受伤。
楚逍也想在这个城市里面立足，但立足意味着买房、落户口、娶妻生子，这一切目前看起来，还很渺茫。
楚逍并不是生老张的气，站在老张的立场想，其实他也挺能理解老张，医院的考核机制就是这样，中医就业的大环境就是这样，他犯不着为了老张几句话生气。他在怄自己的气，他觉得自己没有改变的勇气。
如果老张再一次骂自己，就辞职转行吧！
楚逍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因为，他对中医这个工作已经没有了热情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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