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杨浦滨江

小说:希希:咨询之路 作者:月呀么
    客厅是浅浅的金色。金线织就的藤蔓,由松软的羊绒地毯,攀援至暗纹流离的壁纸,直到隐没在金棕色法兰绒窗帘之后。窗帘的缝隙耀人眼盲。日光由1.5亿公里外射来,穿过1.5公里外的陆家嘴楼丛,点亮地毯上的浅金,再点亮惜惜的眼睛。

    惜惜想起内蒙草原上的沙,也是这样点点泛金。

    洗手间是浅浅的蓝色。白色的桔梗花盛开在蓝色马塞克背景里,倒映在洗手池旁的镜中。一侧是马桶,一侧是浴缸,光亮得可以看见自己丑而土气的倒影。浴缸之上是卷筒窗帘,羽毛飘在浅蓝色的窗帘纸上,露出底下一绺江景。华灯煌煌,流光炫彩。惜惜能在那儿站上一宿。

    惜惜想起内蒙草原上的星,也是这样光芒熠熠。

    韩冰洁的卧室是梦幻似的粉色。粉色的墙纸粉色的纱窗,粉色的抱枕粉色的丝被。粉色的漂亮本子躺在粉色的书架。粉色的天花板上贴满了小星星,到夜晚会闪闪发光。粉色的布绒小马,有时在白色的晶莹的梳妆台上,有时在白漆床架、席梦思床垫的公主床上。在那床上可以看得到黄浦江。

    有那么一回,惜惜想躺到那张床上。

    躺在床上可以唱歌。她觉得。

    “数到三。就数到三。”她这样想着,手在裤腿上揩了揩,又提了提裤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

    “哎——你!”

    妈妈一个箭步冲过来,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来,神色惊惶好像失了雏的母禽,“才说过,让你别乱碰主人家的东西。去——回屋去。”

    她说的屋是保姆房。厨间阳台边上的小小阁楼。八平的空间里挤着妈妈和她的家当,现在再加一个她。

    下午三点到五点,女主人会带着女儿出去做指甲做SPA。要在这个时间里打扫客厅和三个卧室,“留一根头发丝也不行”,再在主人家回来之前消失。

    惜惜觉得妈妈就像,《哈利波特》里说的家养小精灵。

    但这已是一份起居优渥,叫人艳羡的职业了,免于雨淋日晒。爸爸在江湾五角场的工地上砌砖头,脸被烈日晒得黝黑,手被砖石磨得斑驳。

    黄浦江滨矗立的豪宅景苑,都是爸爸这样,一砖一瓦砌成。在华宇落成以后消失。

    惜惜有一个大她三岁的姐姐,叫信信,是个兔唇。在五角场的发廊里给人洗头。

    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叫小守,是个弱智。还在大河堡,跟奶奶住在一起。惜惜顶讨厌他。

    惜惜原来想,毕业了去上海,跟姐姐一起洗头。

    但是,见了这个叫韩冰洁的女孩子以后,惜惜想……她想……不,不想。她不想给人洗头了。

    她也想像她那样,穿一条拼接蕾丝的公主裙,烫一个好看的梨花卷,躺床上看一晚的黄浦江。

    韩冰洁是女主人的女儿。

    她跟她就说过一次话。那是上周她刚来,妈妈领她见主人家。

    “哈啰!”韩冰洁微笑着跟她打招呼。送了她一条粉色水钻的项链,水钻拼成小马的形状。

    那以后,妈妈就要她呆在保姆间,最远不要走出厨房。

    “出门手脚轻一点。”

    爸爸住工棚,姐姐住宿舍。都没有她住的地方。主人家好心收留她,许她寄住一礼拜。

    上海真有那么好玩吗?也就外滩城隍庙。她去了一次,其他时间都躲在保姆房里。

    等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再偷偷溜出来,一间一间屋子地走。客厅,书房,卧室,衣帽间,洗手间。包,鞋,首饰,干花,香水瓶子,世界各地的摆座,满墙的书。她能看上一下午。

    比得过满原的荒草。

    如果我能……我能……她忍不住想。

    上海啊。

    那个下午惜惜等着主人家出门。她在主人家的书房里看到《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的英文版。这是朔州或者清水河怎么都不可能买到的。她想趁主人不在的时候,就着中文版看英文。

    她靠在厨间虚掩的门上,听见衣帽间远远传来的谈笑。那谈笑声由远及近,到了客厅,变得非常清楚。

    “……今天你杨望哥哥要来,头顶上那些七零八落的珠珠还是收掉伐啦?女孩子啊,还是素净些好。衣裳也不要搞这么多花头,十来岁的小姑娘……”

    “哎哟妈妈!我都上大学了好伐?我二十了,明年就二十了!你不要拿你那个七十年代的审美来指导我……哎哟你快走,快走啦。等一下同学都来了!”

    “嫌妈妈碍眼了是伐?小时候哪件衣裳不是妈妈帮你挑哒?现在翅膀硬了一套一套哒?……”终于踢踢跶跶挪到门口,“好啦好啦,妈妈走啦不碍你啦。等下杨望哥哥来你叫阿姨切个大点的果盘,冰箱里火龙果芒果都有,还有荔枝也拿点出来……”

    韩冰洁推开厨间门,兜头迎上惜惜。

    想不起名字。有些尴尬地冲她笑一下。

    视线绕开她,招呼她妈妈:“阿姨,麻烦切个果盘。冰箱里的水果都要。”

    这时门铃就响了。

    韩冰洁小跑着去开门。一群年轻的男孩女孩拥进来,客厅里马上语笑喧阗。

    但是也只笑闹了一会儿。沉重和焦虑,像慢慢聚拢的乌云。

    妈妈打开冰箱,惜惜趴在门缝上听。

    听得最清晰的,是个娃娃音的女声。

    “……04、05级全军覆没。去年雷曼一倒,所有投行都砍人头。05级最惨,校招名额全取消,发出去的offer还有rescind的。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原来打算申投行的全都转咨询了呗。都是同系同级跟好朋友抢一个职位。我们经院学金融一个师姐,在GS、MS都intern过,准备三天考GMAT考将近满分,够牛掰吧?愣是一个投行offer都没有。然后就开始申咨询。M府上海这边full-time 今年校招只给了一个名额,Morgan Day一天面六到七轮,笔试面试,当场宣布过没过。我师姐冲到final round,剩下三个,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我师姐,清华那个是MBA,北大那个还是博士。最后被waitlisted。等HR电话等到头都白了,最后接到还是个拒信。惨吧?够惨吧?”

    另一个嗲嗲的女声说,“师姐的名额不会是被Willie挤掉了吧?”

    几个女生咯咯地笑。

    妈妈拿了一个托盘,盘上装了美汁源、椰树椰汁、优酸乳、罐装雀巢、蜂蜜健力宝、雪碧、可乐,还有一沓纸杯,晃晃悠悠地往门外走。

    厨房门打开,传进来的男声柔和而悦耳,带着微微的笑意。

    “怎么会?我是暑期实习,怎么会挤掉全职名额呢?”

    接着是韩冰洁的声音:“阿姨,麻烦你果盘也快一点哦。”

    妈妈轻轻的一声哎。

    韩冰洁转回对话,“做暑期实习,会更容易进咨询公司吗?”

    “也很难的。return offer二十挑一吧。”最初的娃娃音,“哎韩冰洁,你也想做咨询啊?你爸爸不要你回家继承家业啦?”

    妈妈回厨房切水果。惜惜还趴在门上听。

    “继承家业?佩佩你不知道啊?我爸在国企,不许直系亲属进的。”韩冰洁顿一顿,“不过我爸是说让我去上海的其他地方,上海烟草什么的。国企系统是这样,你帮我安排我帮你安排——可是我不想!我不想要被安排的人生。去上海烟草还要下工厂三班倒,我才不要——”

    “叔叔肯定不会让你下工厂的。”柔和的男声。

    “那也无非是去个什么清闲岗位混日子。”韩冰洁的声音几乎有些焦急,“你说我。你呢?你还不是?你怎么不回家继承家业?”

    男生轻笑起来。

    “我么,我就是爱玩儿。咨询里好玩的人多多呀!”

    “哦是哦是哦。”那个叫佩佩的娃娃音,“我听说M府里什么人都有,奥运冠军啦,央视主播啦,还有什么海军陆战队的特种兵啦……”

    “是不是还有Willie这样的富家公子。”嗲嗲的女生吃吃地笑。

    大家嘘那个女生。

    又有男生嘟囔,“做咨询有什么好?我做个PTA都快累死了。”

    “现在哪一行不累死累活?好歹累得要值呀!”娃娃音,“做咨询对接的都是跨国公司和大国企的高层——当然我说的是MGB,什么民企土鳖咨询就算了——被什么大老板看上了,直接跳到甲方做高管,那不比四大搬砖强?你在国企想往上爬,做个部门经理要熬十年,做到公司副总要二十年。你干咨询,五年干到PM、EM,出来就是总监总助,所以Sam你知足吧,B家的PTA不是谁都有的做的——”

    韩冰洁插话,“Sam你在贝思PTA?”

    “哦,现在就是做summer啦,PTA是上学期的事。院里的师兄在B家,有个项目是加湿器的DD,要做客户调查,招PTA,我就去了,也没面试,就干活——”

    “以后招PTA可不可以告诉我?”

    娃娃音说,“哎我的韩大小姐,你要做PTA还不是你爸一句话的事。你们是甲方好咩。”

    “佩佩你就饶了吧,我哪能事事都找我爸。”

    “不想找叔叔,想不想找我呢?”又是那个声音柔和的男生,带着微微的笑意,“今晚在君悦,有个MGB summer intern的social,全职的BA也有,你要不要来?”

    韩冰洁没发话,那个叫佩佩的娃娃音先急了,“杨会长你哪能这么偏心啊?你带韩冰洁不带我们?”

    微笑着答,“好的。带。”

    发嗲的女孩问:“晚上的那个,江帅在吗?”

    男生带着笑意调侃,“哪个江帅?”

    “哎哟你讨厌啦!”接着发嗲,“江帅啊,就是F大的校草江帅啊,师兄你经院学生会的江主席啊。”

    “阿杜你省省,还没进F大的门就想勾引F大的校草,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量。”佩佩教训她,“还有侬搞灵清,江帅是阿拉冰洁的,轮不着你。”

    惜惜还在听,听见妈妈轻轻的一声惊呼。

    回头见妈妈举着手指,血正沿着手指往下淌。

    韩冰洁听见声音,在客厅喊,“阿姨怎么啦?”

    “没事儿!——果盘马上好。”她匆匆地过来把门关严,示意惜惜。

    惜惜扯了一段厨房用卷纸,替妈妈裹好受伤的受,嗔了一句,“怎么那么不小心!”转而将砧板上切好的水果往瓷盘里搁。妈妈过来要托盘子,惜惜抢先端起,“我来吧。”

    她端着果盘,推开厨房门,走进客厅。

    沙发上一圈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面孔一个比一个白皙。衣裳一个比一个好看。

    “你们家换了个保姆?”是那个佩佩。

    “是保姆的女儿。”韩冰洁往厨房望,“阿姨呢?”

    “伤着手了。”惜惜端着果盘,弯下腰。

    “哟,保姆的女儿。”佩佩揶揄,“保姆的女儿我见过呀!不三瓣嘴的那个么?怎么,又来了一个?”

    说的是姐姐信信。她比惜惜早一年到上海,那边职工宿舍没腾出来,在韩家住过三天。

    往茶几上放。手在颤抖。结果撞倒了一听可乐。

    只听哗的一声,褐色的液体扑腾着气泡往外流淌,倾倒在一个男生的卡其裤和乐福鞋上,接着又洒在藤萝图案的、金线织就的地毯上。

    惜惜直起身,侧过脸,斜视佩佩。清冷的,冰凉的目光。

    两人目光对接,惜惜翻了一个白眼。

    收回视线,从茶几纸盒里抽出一沓纸,一条腿跪在地上,去擦那个男生的裤腿。

    “哎,不打紧。”男生眉眼低垂,声音温柔,从她手里接过纸巾,“我自己来。”

    “真是厉害。一进门一准就找着正主了。不洒我腿上,不洒冰洁腿上,就不偏不倚洒着杨会长腿上了——琼瑶戏啊。下一步麻雀枝头变凤凰了!冰洁你们家可真好心啊,不但养保姆,还养保姆一家子——”

    惜惜霍地站起身,转身就走。

    “——哟。这可比歪歪嘴烈多了。”

    惜惜霍地转过身,回到客厅中央,从茶几上迅雷一般抓起一听罐装雪碧,朝佩佩腿上,哗啦一下泼过去。

    气泡在佩佩的裙摆上滋滋地响。

    佩佩惊呆了。

    惜惜说:“你不说我不洒你腿上么?——洒了。”

    佩佩的惊呆只是两秒钟。接着愤怒取而代之。她抓着自己的薄纱裙尖叫起来。

    妈妈从厨房里奔出来,手上还缠着卷纸。她一进客厅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惜惜手上还捏着雪碧易拉罐。被捏变了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低头,张惶地鞠躬道歉。惜惜拉她的手。她起身,反手给惜惜一个响亮的耳光,“对不起!”接着用受伤的手按惜惜的头,“快说对不起!”

    惜惜的脑袋被妈妈的手按低下去。

    这时佩佩从茶几上抓过一瓶美汁源果粒橙,拧开瓶盖,朝惜惜脑袋上没头没脑地泼过去——一半泼在惜惜头上,一半泼在妈妈的手、手臂和肩上,淋淋漓漓洒了半身。

    惜惜抬起头来。

    橙汁沿着她驴似的脸廓往下淌。果粒沾在她不得梳剪的刘海上。

    佩佩从沙发上站起身。

    佩佩穿着小马甲,连衣裙,高跟鞋。

    惜惜穿着格子衫,牛仔裤,帆布鞋。

    佩佩站直了身,比惜惜高出一脑袋。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满地的果粒橙说,“舔干净。”

    惜惜几乎要冲出去。胳膊被妈妈紧紧挽住。惜惜回头看。沾着果粒橙的妈妈拼命跟她摇头,用乞求的目光。

    不想丢了工作。

    冲出去的脚步迟疑。她弯下腰,从茶几上拿过纸巾盒,半跪在地上,跟妈妈一起拿纸巾擦地毯。

    “这地毯也是废了。”嗲嗲的女孩说。

    “还有我的裙子。”佩佩说,娃娃音尖锐,“Burberry花卉刺绣薄纱连衣裙,两万两千块。赔来。”

    惜惜跪在橙汁里,抬头看佩佩那条两万两千块的裙子。她下意识地运算:她在朔州一中的伙食费,一个月才四百……两万两千,够她吃一年?

    她兜里的翻盖手机忽然响起来,震动,跌出口袋,掉进橙汁里。她有些慌乱地拾起来,拿纸巾狠命地擦。

    是劣质的国产山寨机。掉漆的艳丽的紫红色外壳。

    打开翻盖,带着杂音的通话声扬得满屋都听见。

    “……任相惜同学吗?”

    “我是。”

    “你好!我们是F大学山西招生组。首先恭喜你取得优异的成绩。但是,我校经济学类在山西的招生名额已经录满。我们想把你调剂到第二志愿,自然科学试验班。请问你能接受吗?”

    她不动声色。但是知道满屋的俊男靓女们都在看她。

    小声但是清晰。

    “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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