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连珏

    帝京，玉带街尽头有一处园子，造得清丽典雅，安静怡人，名曰玉芳天阑。玉带街是整个帝京最热闹的街区，商业最为发达，来自八荒六国的商人在这里交易，又因是皇城，高官皇亲自然比比皆是。而这座玉芳天阑就在这繁华喧嚣之地，安静地像一朵莲花，似有闹中取静之意。

    这座玉芳天阑的主人是个女子，坊间对她的传闻简直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戏本子了。有传闻说她是某个位高权重之人养着的小妾，碍于身份地位悬殊无法坐上正位。也有人说她是前朝遗孤，却被帝王相中，一直被秘密保护在这里。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无人可知。

    话说有一日，我在玉带街上闲逛，便听得几个人在一处茶楼上围坐一团，嗑着瓜子喝着茶水，口水四溅地高声讨论着那个女子。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世间的人还真是闲着没事做，整天思量着给别人编故事，编的还尽是些歪七扭八的恶俗故事，真没意思。

    想着便到了玉芳天阑正门口，只见一对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正瞪着眼睛看着我，换了别人被这么凶神恶煞地盯着自是不好受。而我却乐呵呵迎上去，左右各拍了拍两只石狮子的脑袋，只见两只雪白滚滚的肉团子从石狮子身上幻化出真身来。

    “小小，圆圆。许久不见，你俩又长胖了哦。”

    这自然是幻象，凡人是看不到的，我一手一只抱起它们，慢悠悠地走进玉芳天阑。

    小小和圆圆是我从小养在漫忧谷的灵狮，不过已经两百多年了，还是肉团子一般的幼狮，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长成叱咤八荒六国的雪狮王啊。为了让小小和圆圆好好得到历练，我将它们放养在凡间，一来可以历经世间疾苦，锻炼心智，二来也是让他们俩好好守护这玉芳天阑里的珍宝。

    我刚踏进玉芳天阑，便有两个侍女迎面而来，娇俏地笑着说。

    “疏棠姑娘来了，主子在小厨房呢。”

    我点头示意，侍女应声退下。

    帝京已经接连下了好几天大雪，整座皇城从外面看上去像覆盖了一层天蚕丝织就的锦衣，纵然如此，也无法阻止帝京热闹如常。玉芳天阑内温暖如春，庭院里还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花园的池塘里大片大片的九瓣重莲妖娆地摆弄着腰肢。

    我放下小小和圆圆，任它们肆意在草地上打滚撒野，跟它们逗弄了一会儿，我便嗅到一阵诱人的香味，一定是小容又做好吃的了！

    我溜达到厨房，便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正掀开蒸笼的盖子，检查了一下火候，满意地转过身来。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细细长长柳叶眉，小巧玲珑樱桃嘴，还有一双似一剪秋水般的灵动眼眸，正是小容。

    小容见到我，淡淡地舒展笑颜，恭恭敬敬地向我欠了欠身，说道:“疏棠姑娘有礼了。”

    我自以为在漫忧谷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待了几百年，什么礼数规矩早就不放在眼里了。不过，只有小容好像是特别的，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到了。从她每次向我行礼的方式，还有言谈举止间的不俗，我明白她绝不是“过路人”那么简单。

    “小容，不必多礼。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我从老远就闻到了。”

    我凑上前去，只见小容神神秘秘地拦着我，说:“疏棠姑娘，前几年我酿了几坛子百花酒，眼下正值寒冬，今天你可得陪我喝两杯，暖暖身子。”

    “好啊。”

    玉芳天阑内有处楼阁名曰避世，南靠溪水，北面假山，是处风景绝佳之地。每次我来这里，是必得在此小坐片刻的，虽说避世与萧萧阁有些相似之处，可眼中风景却是截然不同的。这里是人间，是“过路人”与我讲的故事的起源地，所有的悲欢，所有的不甘心，都是由此而来。

    “疏棠姑娘，尝尝这酒。”

    我回头，小容正坐在我对面，轻轻打开封酒盖，一阵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好酒啊。小容，想不到你酿酒也这么厉害。”

    “姑娘谬赞了。小容尝过最好的手艺是姑娘的茶。”

    我接过小容递来的一杯酒，细细闻着，这世间的人多喜爱饮酒，曾听得一句“借酒消愁”，好似救命良方。我喜滋滋一饮而尽，再叫小容添上，不知喝了多少，脑中竟有些恍惚起来。小容见我有些醉意，便命人将酒桌撤下，自己布置好了床榻扶我躺下小憩，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人间，而是在冥界的蓝海。这蓝海是冥界惩处恶灵的地方，凡世间生灵死后皆有灵，在冥界九司记录下生前过往，由判官审视决定重新投胎或者被贬至蓝海，日复一日在蓝海中为十万业火助燃，永远守护着冥界。

    我听着那千万恶灵的嚎叫，真真刺耳闹心得很。

    都怪自己，不该贪杯的。若是被冥帝知道，我因醉酒躺倒在蓝海，肯定会被当成笑柄的，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我正思量着如何从这里偷偷溜出去，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扯了扯我的裙角，我回头，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不过凡人五六岁的模样。

    “何事？”

    “姐姐，你真漂亮。”

    “呦，这小甜嘴儿。小娃娃，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偷溜出来的，父亲大人不知道。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我不想这么快被抓回去。”

    “父亲大人……”

    话说冥界能有子嗣的就只有冥帝了，冥帝并没有妃子，只是几百年前有一神秘女子为其诞下子嗣，而后听说就香消玉殒了，那这小娃娃岂不就是那个孩子。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见那小娃娃长得实在乖巧可爱，柔声问道。

    “我叫连珏，姐姐你叫什么呀？”

    连珏，果然。

    “连珏，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父亲的。好啦，姐姐要走了，后会有期啦。”

    我一心想着赶紧溜回人间，不想被冥界的人，尤其是冥帝发觉。匆匆告别了连珏，化作一缕青烟飘向人间。

    当我再出现在避世时，已是黄昏。

    小容在我睡下后就离开了，估摸着此刻正在莲池照养九瓣重莲吧。

    三百年前，小容来到萧萧阁，说了一段故事，我便自作主张将她留了下来，替我在凡间看管我养的花。她性情中有一股狠劲儿，平常时候并不显现。也不爱与人搭腔说话，只喜欢在清爽安静的地方独自坐着，不知道是发呆还是在思量些什么。服侍的人偶尔递茶给她，竟也会淡淡地笑着接过，便让她们下去歇着，并不多事。因其眉眼生得玲珑精致使人觉得越发温和亲近，是个端端静静的温柔淑女。日子久了，手底下人好奇议论纷纷。

    “容姑娘生得如此端正，待人处事皆是上品，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人家？”

    “是啊，若说样貌品行，纵使翻遍整个帝京也找不出第二人可与姑娘相比的。只是，这姑娘的性子太过寡淡了些。每日，除了采集晨露烹茶，便是在那莲池边坐着，也不要我们跟着服侍，有时，一坐就是一整日。也不知道那莲池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你可别小看那莲池，里面栽种的九瓣重莲都是用漫忧谷最清净纯粹的仙灵供养的。这么多年来每天都是姑娘亲自照顾的，极耗费心力，听说仅是这莲花的一小瓣便可以塑仙骨，褪万千浮华，得仙道，脱胎换骨。纵使是那九重天上也寻不出这样的宝贝来。”

    “这么厉害啊。那不是得有很多人都想要这莲花了？难怪每天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客人进出，估计就是为了这九瓣重莲了。”

    我到莲池时，发现除了小容身边还站着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个魂。那男子着一身黑衣，长发及腰，我若不细看定会以为是个姑娘。

    “姐姐。”

    我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竟然都没被我发现，定睛一看，是连珏。

    连珏怎么跟他老子一个样，神出鬼没的，等一下，他怎么会在这儿？

    “咦，连珏，你怎么在这儿？”

    “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郁疏棠，乖啊，快回去吧，否则被你父亲大人发现你跟着我溜到人间来，会发脾气的。”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这么回去太可惜了。姐姐，我就玩一会儿，一会儿就回去，你可不要撇下我不管。”

    我看着连珏可怜兮兮的模样，倒有些不忍心，就让他不要出声，跟着我。

    当我再回头看时，莲池边只剩下小容一个人。我便不再躲藏，小容见是我，立即起身行礼，我扶起她，问道。

    “刚才那男子，是来要九瓣重莲的？”

    “是的。”

    “九瓣重莲向来用作往生者洗净怨气的滤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善做用途的。”

    “我明白，所以我就将那人打发走了。姑娘，这孩子是……”

    小容看见了躲在我身后的连珏，连珏便跳出来，一脸甜娇娇地说。

    “我叫连珏，是冥帝之子。这位姐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小滑头，碰到漂亮姑娘都说见过，小小年纪比他爹还会讨女孩子欢心，我心中感叹，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小容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以为她整日照看九瓣重莲有些疲累。再者，我必须赶快将连珏这个小家伙送回冥界，便说了几句让小容好好休息之类的，就匆匆与小容告别。

    再说冥界这边，连珏出走这半日虽时间不长，但冥界上下早就里里外外寻找了十几遍，平日里伺候连珏的一众侍女们吓得在长生殿外跪倒了一大片。要说这连珏是冥帝千万年来唯一的子嗣，平日里自然是祖宗似的捧着，从生下来就没有磕着碰着过。这次突然消失这么久，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所有人就是灰飞烟灭也不足惜。

    “父亲大人！”

    好不容易将连珏带到长生殿，我站在殿外踌躇了半刻，将他推了进去，那小家伙乖乖巧巧地跑向大殿上发着火的高大身影。

    重宴听见自家儿子软糯的声音，立马收了暴怒的火气，一脸温柔地抱起连珏。眼神扫过儿子全身，无恙，便安心了。

    “今日失职者全部投入蓝海，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重宴周身散发着黑暗神秘的力量，他背过身去，看不清神情，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身旁的相秸俯首应声，一挥手，那些跪倒在地的人便消失了。

    “你还预备在外面站多久？”

    我？重宴在同我说话，可我却不知如何回答。

    相秸已经识趣地退下，此刻长生殿内只剩颀长而立的重宴以及一脸天真地抱着自家父亲大人的连珏，还有在长生殿外死活不动的我。

    “怎么？当真不进来见见故人？”

    见就见。想着我便踏门而入，随之便后悔不及。这么多年了，重宴总是记得我的软处，每次都用激将法阴我。

    我气极了，刚想同他理论，抬头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便泄了气。重宴这家伙真的是不会老啊，活了千万年仍然是一副少年模样。若是不开口，俨然就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良家美少年啊。

    “疏棠，百年不见，见长啊。”

    什么见长？他居然说我老？虽然我们娑婆厄里多蜜一族的人只有一千年的生命，但我们渡魂往生，消除恶业魔障，于三界六道都是功不可没，尤其是对他冥界，省去了多少繁杂琐碎的事情。虽然我已经七百多岁了，但比起他这个与天地共生，不老不死的来说，只能算少年吧。他这样说我，真真气得我不顾形象，提起裙摆，两步跨到他面前，一把拧过重宴柔嫩雪白的耳朵，他疼得呲牙咧嘴，全无刚才黑暗幽深的阴森气息。

    “借你俩胆儿，再说一遍！”

    敢说你姑奶奶老？

    “啊疼疼疼！疏棠姑娘是本座见过最年轻貌美的女子了！”

    果然女孩子还是爱听好听的，一下子就将几百年未见的距离感磨灭得干干净净。

    我摸了摸重宴发红滚烫的耳朵，看着他浅浅一笑，和多年前一样，敏感得很。

    连珏小太子在自家父亲大人怀里眼睁睁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大人居然会被一个女人拧了耳朵，还笑得那么开心，陷入了沉思，小眉头一皱。还不等他得出个结果来，便被重宴放下，说是私自溜出去，罚抄《冥界手册》三百遍。连珏不敢反驳，只好好乖乖回濯芳殿抄书。

    连珏走后，长生殿便只剩我和重宴。他从前只爱穿素白色的衣裳，不知何时起偏爱起了玄色，虽显得稳重不少，却越发称得肤如雪白，发黑如瀑，美艳得很。

    重宴向我走近，眼看要抓住我的手，我本能地躲开，看着他收回空落落的手，并未留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做什么？”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不爱别人碰的。这次阿珏偷跑出去，得多谢你照顾他。”

    “我碰上小太子只是巧合，况且他机灵可爱讨人喜欢，我与他爹又有些交情，自然要照顾一下。”

    重宴听我提到他，眼睛一亮。

    “这些年，你在漫忧谷受苦了。既然回来了，就留下来吧。蛮蛮。”

    “住嘴，不准再叫这个名字！”

    重宴被我厉声打断，他从我淡漠的眼神中觉出杀意，不甘心却不得不闭嘴。他堂堂冥帝，好歹也是上古时代唯一存留至今的尊神，八荒六国九天众神无一不敬他畏他，却唯独对我迁就得过分。

    我不再看他，想着前前后后离开了大半日，萧萧阁该堆下多少事来，兰泽那家伙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心里莫名烦躁。偏偏因为蛮蛮这个名字扯出了许多前尘往事，叫我想忘也忘不了。

    “重宴，蛮蛮这两个字你永远不准再提。”

    “是我唐突了，你别........”

    “既然连珏已经平安回来，我该回漫忧谷了。今后你我不必再见。”

    我并没有回头看重宴，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