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周玞去睡,周珩自己却睡不着了,他站在崖边,任凭秋风吹的他满头满脸。思绪也不知道飘荡到哪里去了。
上个月初八,周珩接到底下门面递上来的单子,说是兹事体大,希望周珩给个决断。周珩扫了一眼,随手折了几折,废纸一样仍进火盆里烧了。单子烧了,可这事情并没完,因为那单子上要的是临冲百乘。
临冲是什么,是真正的攻城利器。高数丈,上下五层,以楼板相隔,除开最下层是一群苦命的人形动力器外,每层都配备士兵,□□,长戟。攻城时,将临冲推至城门下,可与城墙同高,登城入门如履平地。可纵然临冲再过强大,除非必然,一般人不会愿意请它出来,原因无他,太大。临冲就像是一头不会转弯的笨牛,只能前进后退,就着点能耐,还是缩在它肚子里的将士们玩命拿腿蹬出来。再加上能与临冲同高的城墙实在是太少了,要是遇上个矮小点的,戳出去的□□能伤着的,大概只有天上无辜路过的燕雀。周珩是缺德,可并不缺心眼,纵观整个楚国,攻城时能用的上临冲的,只有一个——江都城。
周珩留了心思,嘱咐人下去查查这人的虚实。七天后,周珩得到了消息,要货的客人出了偃工阁就直奔瓦舍去了,待了三五日才走,好嘛,还是色鬼一个,这就好办了。可是色鬼却并不一定都是草包,周珩自称是牺牲皮相在瓦舍里待了十余天才从那美娇娘口中得知那色鬼醉酒时,吐出两句方言,不像是当地话,倒像是北话。楚国北与晋国接着壤,楚国二十万精锐陈兵于此,南可出兵勤王,北可守阵杀敌,北疆守将,位高权重。
大权在握的将领大概都逃不过帝王的怀疑与猜忌,就如同当年的镇北王。镇北王及冠之年以皇子身份出阵西北,身先士卒令行禁止,硬是在晋国的严防死守里撕出一条口子,将横陈在荆江北岸的晋军逼退百里。可再多的战场铁血,也捂不暖帝王心肠。新皇即位,镇北王解甲归田,和自己老哥哥梁王一块当起了大楚的米虫,最胖的那一种。而现在的镇守北疆,是个架不起的软包子——燕王。
燕王是皇后幼子,说来和周珩也算是一起长大,可彼此之间并没有生出什么青梅竹马的情份,倒是生出了怨气。每一次见完面俩个人都是披油挂彩的,长此以往也没有人敢把他们往一块凑了。前些年,燕王犯了错,被扔到北疆吹河风,没想到非但他心给消磨平整了,还秋后蚂蚱似的,竟然蹦跶到了周珩手里
正雍院后山猎场上,周珩正躺在马背上,安心遛马。周瑱骑着马跑了过来,将手里的弓一扔,开口就骂“宣武候家那几个小子,太不是东西,仗着自己年纪小,别人不好意思的揍他,将西边那片地围了个实在,谁都进不去。”
周珩上身往前倾了倾道“他们既想打,你何不多赶些进去,让他们打。”
周瑱啐了一口道“我还赶猎物进去,便宜那帮小兔崽子。”
周珩叹了口气,这人的心眼大概都让周瑱长去了“你赶进去的,尽是一些惊弓之鸟,一群箭术不精的毛孩子,射一射没防备的野兔都费劲,一群受了惊吓的畜生,不踹倒一两个,难道还会往他们剑上串不成。”
正雍院虽然收的尽是些草包窝囊废,可是毕竟都是楚国世家子弟,也不能太不像话,于是正壅学院里的课程,从文到武,间或还有些巫术天象之类。总之,那怕是盘废物点心,那也要是一盘品种齐全的废物点心。深秋时节,正是围猎的时候,正雍院里便加上骑马剑术之类的课程,说是射箭骑猎,实际上就是把人往后山的猎场上一赶。
俩人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周珩斜起身,恰好看见顾怀摇摇晃晃的从后面的山坡上下来,不是马摇,是顾怀整个人都在不自在的摇着,好像骑在马上的不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块焊得结实的铁板。
周珩来了精神,一个挺身就从马背上坐了起来。顾怀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团和气的笑脸,任凭背地里旁人怎么议论都不生气,就像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死水,如此的张皇失措,让周珩总算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活气,没来由的生了逗弄的心思,他随手一甩,马鞭卷了个旋,勾起地上一块石子,再向前一送,石子借着马鞭的力势就直冲顾怀骑着的那匹马飞了过去。谁知,顾怀骑马没有天赋,选马出奇的有灵,那马是前些日子刚从草原上捕回的烈马,前几日猎场里的马死了几匹,数目凑不上了,这才把它拉了出来。竟然被顾怀选中了。这马训练时间不长,野性未脱,此时被人骑着,本身就一肚子怨气,又莫名其妙的挨了打,一下子发起狂来,不管不顾的向前奔去,顾怀不会骑马,更不可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让马停下,只能死命抓着马脖子上的鬃毛,以防自己被马甩下去。
周珩心道“坏了”一扬鞭子追了上去。等到周珩赶到,刚好看见陆离扶着顾怀,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周珩翻身下马,正待要追,胳膊却被赶上来的周瑱死命的抓住,甩了几下都甩不开,心里升起一阵烦躁“放手”
周瑱蹙着眉“周珩,你要干什么。”
周珩心里火起,口气不自觉的重了起来“不用你管”
周瑱一愣,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哪怕是平日里少不得磕碰,可没有几次真正红头白脸的。今天还是头回见周珩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冲他发火。哑着嗓子凑到周珩耳边“周若平你平日混账就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追上去,要送多少把柄到别人手里,到时候你的梁王府,你爹娘,难道都要给你填坑不成。”感觉手里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周瑱才拽着周珩回了猎场。
晋国质子,在江都城虽然不受待见,可居住条件并不差,因为这人实在是病弱,就像是个纸糊的灯笼,只怕看护不好一不小心养死了,没来由的惹一身事。要说皇上对顾怀没有忌惮,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回回监视的人送上来的情报都大同小异,不是看了书,听评书,就是又生了一场病。连个花样都没有。如此几次,皇上也烦了,便在城西靠近城墙的地方选了出两进的院子,把人放在里面,就当是多一张嘴。
周珩刚从墙上跳下来,还没站位,一把明晃晃的剑就架在了脖子上。
周珩弹了弹剑身,笑道“大晋国的待客之道都是如此的不客气吗?”
“怎么是你?”顾怀看见来人赶忙将剑收了回来“可有伤着”用手将周珩的脸偏了偏,看清只是在皮肉上留了个浅痕,这才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送彻底,就又提了起来。自己刚才关心则乱,竟是不自觉的越了矩。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又退了一步,这才把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按平了。
周珩看他尴尬,打圆场道“我皮糙肉厚,伤不着。”
顾怀缓过劲来,又变成了那个面人般的人物,好像前一刻的流露出来的关心都是周珩厚脸皮的幻想“世子爷来,可是有事?”
周珩正色道“道歉”
梁王世子胡闹惹事,可对于大是大非从未含糊。这样的人心中大抵都有大善,他们也许视俗理如无物,可也能在所有人都退却的大恶大奸面前守着自己决心坚定不移。大概是因为心中自有乾坤在,才能坚信自己永远不会走偏。
顾怀扫了扫他空无一物的手,笑了笑“空着手”
周珩一脸认真没心没肺道“人来就好”
深秋的夜晚总是带着寒意,却也因为蜕去了盛夏的难耐而格外舒缓人心,在这凉凉的夜色下,两个相视而笑。这是第二次周珩从顾怀脸上看到,那从心底抽发出来的,整个人都舒展开的笑。看着顾怀眉眼具笑的脸,周珩心中微微错乱。
周珩偏了偏头,把思绪收了回去,若无其事道“殿下会武剑?”
顾怀将剑插回剑柄里,道“年少时学过一些罢了”
周珩目光闪了闪“殿下能为在下武一回吗?”今天他挂念着顾怀的伤,好不容易熬到夜间无人的时候,便一刻也忍不了的赶了过来,可刚才在墙头,他分明看见顾怀一套剑式行云流水,那一刻,周珩也无法形容自己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他欣慰于顾怀的伤并无大碍,可也对顾怀欺骗了他有些无法释怀,他看不懂顾怀,这人就像是一口古井,表露的永远不及内里分毫,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被他小心的掩饰在一张波澜不惊的面皮下,可能对顾怀而言,他,甚至是所有人都是外人。寿宴时,他看见那人在黑沉沉的深夜中一抹刺眼的白影,起的怜悯之心这时竟然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慢慢扩大。
顾怀笑意不曾消退便更深了一层“殿下何以为报?”
周珩沉思片刻“我以身相许,如何?”
顾怀挂在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身侧握着剑的手收紧。“世子爷此话当真?”
周珩满不在乎道“我这一身糙皮硬骨换殿下惊鸿一现,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就见那把银色的剑破开晚间凉意,稳稳的扎上了院子里那株垂丝海棠的树干,顾怀一个借力,踩着剑身,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几个回还,又急转而下,抽出树干上泛着银色的剑,借着剑身与地面间弹力,又凌空而起,带起满地垂落的海棠花,在流泻的月光下,满天飘飞的海棠花间,或展臂出刺,或回手蓄力,不疾不徐。周珩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那朵落在顾怀剑尖上的海棠花好像轻轻的飘在周珩心上。一招舞毕顾怀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两相对视,一时间竟然相顾无言。
陆离站在廊下,两条眉毛都快拧在了一起“殿下,秋夜霜露重,久站易伤身,殿下和世子爷进屋里聊吧。”周珩这才反应过来院子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人,而自己竟然色令智昏的毫无觉察。
顾怀将剑抛给陆离,一伸手,做出个邀请的手势。
顾怀将周珩请尽的是平日里饮茶的茶室,靠北一列书架,南边面着走廊,室内焚着香,那味道不浓烈,柔柔的像是棉丝,周珩好像在哪里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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