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笑春风。
在暗夜天幕下,杨贞孤零零地站在王家大堂不远处,望着那豆油火摇曳下母慈子孝的场景,望着眼睛都有些酸了,才终于轻叹了一声,低低重复了澜均所写的这句话。
上仙……其实是早知道了自己藏在那漫天繁花里的吧,她忽然放下从来不曾放下的那把伞,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星空,千年时间,连天上星都已经与以前不同,刘郎,我终究是等不到与你约定的那个月圆之夜了。
一滴液体从苍白的脸上滑落,她撑起伞,最后再眷恋地看了一眼与母亲谈笑的王朴,往京中权贵所住的地方而去。
既然你此生求高官厚禄,那么,我帮你。
王朴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心涩,若有灵犀地往杨贞消失的方向望去,但是,哪里会有什么呢?庭中所有不过是那株自小就看着的老树,枝桠枯瘦,在如水温柔的月光下都不能稍显温柔。王朴内心暗笑,这些日子做梦做魔怔了,倒生出那样奇怪的心思,这寒夜之间哪里会有人无声无息在堂外来去!
想到梦中那温婉娇柔的女子,王朴眼里多了些情绪,王母看他这样子,心里欣慰,自家儿子到底是开窍了,日后老了,到了底下,也好跟老头子交代了。
母子两个又聊了一些时候,王朴便告辞,说是要再去温会儿书。
吏部试,就在三日后。
王家小院西边厢房,那夜亮了一夜的灯火。
吉昌客栈的厢房内,澜均看着掌心鲜红欲滴的泪珠,微叹了口气。千年之鬼,流下眼泪,这世间……怕是大劫无法平静化解……他料想着大约天生之异象已过,才撤了此间结界。没想到才洗好了澡的阿离立刻凑了过来,抓过澜均手心里的鬼泪,看了又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要往嘴里塞,咬一下,看看是什么,澜均连忙阻止了她的动作,随意胡诌了个名目,就要拿回来。
阿离抓着那红艳艳的宝石样的东西,心里稀罕得紧,说什么也不肯再还回去。澜均拗不过,只说给她做个小坠子,阿离这才将东西交了出来,生怕澜均做什么小动作,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澜均借着月光织出一条极细的流光丝线,从那鬼泪之间穿过,又暗结了一层结界,才亲自给阿离戴上。阿离捧着那小小的坠子,放在鼻尖闻了闻,确定澜均没有做什么小动作,极其兴奋地亲了澜均一口。然后,抓着那红滴滴的小坠子哼哧着爬上了床,睡觉去了。
这夜,澜均在黑夜里站着看了一夜星辰。
这夜,在那方小竹屋里又饱餐了一顿烤鱼的青枫躺在一棵高树枝桠上,惬意地看着星星,忽见北边夜色忽变,隐隐现出诡异的暗红之色,心道不好,吐了嘴里衔的草,化作一道流光,就往天上去了。
天生异象,怕是会惊动天宫,得先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再打探一些消息送到澜均那里去。
忘川河上,祁封鬼君猛地抬了头,掐指算了算,终究极其失望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这也不过是他们自己的路罢了。
三日后,天色极好,太阳早早地就爬了出来,王朴穿上上次母亲做好的衣裳,神清气爽地去参加吏部试了。王朴才出门,王母就急急忙忙地走到了自己的小房间,庄重地揭开一块竖盖着的暗红棉布,露出一块黑亮的木制牌位,她虔诚地擦了擦牌位上并不太存在的灰尘,而后,恭恭敬敬地将它摆放好,双手合十,祷告:“老头子,今天,素儿要去参加吏部试了,你要是地下有灵,就千万保佑他顺利……”
“还有啊,老头子,我啊,发现咱儿子也有喜欢的闺女了,昨天,你是没看见,那眼睛亮堂的哟……再过些日子,我就问问,把那闺女娶回家来,成家立业嘛……”
“老头子啊,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娘两儿都挺好的……你在那边好吗,缺什么千万记得托个梦告诉我啊—”
堂间那株枝桠枯瘦的老树,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终于又在春风吹拂下,吐出了新芽。
王朴参加完吏部试后,面上一直不太高兴,王母心里思忖着怕是情况不好,见儿子愁苦,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慰,娶亲之事,更是一个字都没曾在他面前提。白日里也是与往常无异,只有到了晚间,确定了王朴已经在他的西厢书房了,才悄悄拿出王父的牌位,一边抱怨他不保佑,一边向他诉着愁苦。
这样的日子王朴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日,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使者来,送来了那纸文书,任命他为左司郎中的文书,王朴不知道接到那纸任命文书的时候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怎样的,但就算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偶然再回忆起这一天,也依然记得当时自己颤抖的双手,记得在堂前高兴地抹眼泪的母亲。
虽然只是从五品的官职,但好歹是京官,王朴很是知足,不管怎么说,也不用让老人陪着自己四处流迁,或是,自己宦游四方,远离亲老。
王朴得到了正式任命,四方邻里纷纷来贺喜,王母为了表示对这些年邻居相助的感谢,叫王朴将院子里头养着的母鸡尽数捉了,炖了一大锅,留着邻居们吃了顿晚饭。
杨贞站在那株老树旁边,看着这温情的一幕,会心的笑了。
“果然还留在这里,你可知,七日之期……”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冷肃的声音,杨贞有些惊恐地回头,看到是澜均,才放下心来,轻声回“我知道啊,但是总想着还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才能放心。”仔细看来,杨贞的面庞似乎已经死白中隐约显出了些透明。
“你可知,你已经让天上的人注意到了?”澜均站在她身侧,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氤氲温情之景,吐出一句反问之语。
杨贞听了,却是轻笑,“上仙怕是玩笑,若不是您先注意到了,杨贞也不能再见刘郎啊……上仙,杨贞不悔了,无憾了,该如何,杨贞都接受。”她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派淡然。
澜均于是转过头来,略有些惊讶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说:“你的心思,本君知道了。”而后,也不逼她跟他去冥界,或是哪里,只留下了一句“若是真是舍不得,本君再给你一夜时间,明日,便不由得你了。”
杨贞听完,盈盈下拜,清脆谢过。
夜风中,一句轻叹散在这方小小天地之间。
杨贞坐在王朴的床侧,用她的纤细苍白的手指,在王朴脸上方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然后,在天将亮的时候,发动了全部的灵力,向王朴脑袋那里探去。
黑雾缭绕于王朴熟睡的面庞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缕淡金色的记忆从里头逸出。杨贞眼含眷念,但是最后还是面容一凛,将那缕淡金色的丝线彻底摧毁,最后,轻轻俯下身,在王朴唇间印下浅浅一吻。
黑雾在那一吻间尽数回归杨贞魂体。
刘郎,这千年之前的纠缠,不该再扰乱你现世的生活,他应该如我一般,彻底消失……
刘郎,此后……珍重!
杨贞一步一回头,往外头去,在杨贞终于离开之后,天色终于大亮。
床上的王朴有些怅然地摸住自己的心脏,不过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怆然,仿佛遗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呆呆地想了好久,忽然觉得颈间有些凉,一抹,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所以,究竟是什么?
他不停地追问,但回答他的只是一片空白。
但是不等他怅然多久,书童就喜冲冲的跑了进来,二话不说,把他拉了起来,抹了把脸,拖到了堂上。
堂上,自己年迈的母亲换了一身极干净喜庆的衣裳坐在右边高椅上,一张苍老的脸现着极其灿烂且有些许讨好意味的笑,对着左手边坐着的年轻男子不住地点头。
王母眼角余光看到王朴来了,于是立刻把王朴叫了去。
王朴走近前,一看,有些讶异,但还是极其有礼地行了应行的礼节,道:“自上次阜临园一别,已是半月,不知白兄光临寒舍,怠慢了。”
那白霆虽是生在京都贵族之家,但到底是在边城戍守过的将士,并没有那么些文人间的怪脾气,直爽地回了礼,就直接将此行来意说明了。
王母听了,直念着,尚书大人实在是抬爱过了,自家实在是配不上云云。
倒是王朴听了以后,沉默许久,点头答应了。
不过一日时间,吏部尚书之女将下嫁五品左司郎中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叹息着有之,欣羡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一时间,这场还未定的婚事,吸引了整个京城的目光。
尚还在跟着澜均他们住在吉昌客栈的杨贞,也不可避免的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默然了许久,手不住地收放,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阿离不安地盯着她,心里忍不住咒骂那个转眼就要娶旁人的王朴,一边又想着办法,生怕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但最后,阿离的担心都没有成为现实,她看她渐渐恢复了平静,悄悄吁了口气,却不想,那看起来终于放下了的杨贞在澜均推开门的一刻,忽然跪下,就像她当时透过那个乾坤袋看到的那样,伏跪在地,语气淡淡地,请求:“上仙,我想,等刘郎大婚……”
语气淡漠,但阿离却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女子,比那夜苦苦哀求的,更加悲凄,她转过头,看着站在门旁的澜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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