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深好,春深嫁女家。
紫排襦上雉,黄帖鬓边花。
转烛初移障,鸣环欲上车。
青衣传毡褥,锦绣一条斜。
李探花自斟自饮了一杯米酒,朴实无华,胜过宫中琼浆玉液。
“我年轻时常饮,现在年岁大了,心思多了,面子薄了,反倒只能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重温一番昔日里寒窗苦读的苦乐。”
提壶又给李瑾满了一杯。
李探花捋着胡子看着枝头蹦哒的小鸟,黄绒绒的,惹人怜爱。
“你母亲心实,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难免会想不明白。”
李瑾低头看着杯中天地,枝间米粒大小爆开的艳丽花朵,乌压压地攒簇在一起。偶尔一粒花穗落下,杯中起了涟漪,模糊了光景,可待平复,又是清明。
“七郎明白。”
李探花轻轻呷了口酒,胡子沾上了杯中的花穗,拿晚春佐酒,也算是一桩风流了。
他捻着胡须,道:“以后可得待在京里咯?”
“是,一个月就得到任。”七郎悄悄捻着指尖的花穗,感到平静而安宁。
李探花笑:“也是,去了京里回来就不容易了,早点成家也好。”
七郎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怔忡--“父亲,您的意思是……”
“哼!”李探花笑:“不中留了我有什么办法?”
“以后你夫妻在京里,官位不高,名气又盛,切记不要毕露锋芒,不要恃才傲物。”
“你外婆年岁已高,虽喜爱你,可膝下子孙不止你一个,还是不要劳烦他老人家为是。”
李探花长叹。
七郎应试的起伏倒也给他的心境带来了不小的起伏。
“不问官位,立德立人。”
李探花起身,背过手,慢悠悠地走了,留下七郎伏地而行大礼。
“七郎谨记父亲教诲。”
再拜。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李夫人在房里枯坐着生闷气。
她一生膝下嫡亲的子女五个,独七郎从来不曾让她费心。可如今就连这心尖尖也开始忤逆她!先是科举不利,居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为将来做打算!他不中意陈良绣也就算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门心思全投在比邻的赵拙元身上……虽说赵十四无过,可是哪是可以与京中名门闺秀相提并论的?这傻孩子……真真是要担心死为娘的!
若是你仕途不顺,外公家现在又没个人,日后受个委屈谁可以照拂你啊?
想想,李夫人又要开始抹眼泪了。
“咳咳!”
李夫人一边拿绢子擦眼角,一边嗔道:“老李,你不知道我身上心里不爽快吗?”
李探花赔笑道:“夫人身子不好是一等一的大事!”
“为了这臭小子,愁坏了夫人,该打该打!”
李夫人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连忙别过身子:
“去去,就你话多--我们可就一个小七!”
李探花坐上旁来,捋着胡子笑:“夫人是心疼小七,可是夫人就舍得小七日后事事不顺心?”
啪地丢下绢子,李夫人腾地转过来:“昨天还说的好好的,你帮我劝劝七郎,今儿个又成父子兵了?”
搓着手,本着爱护尊敬夫人不与夫人计较的风度,李探花低声下气地笑:“没有没有,我只和夫人一条心!”
“可是夫人哪,我当初还不如赵家的殷实哪!”
--“这能比……”
“嘿嘿嘿,不能比。他们毛孩子当然不能比。”
“这还差不多!”
“可是夫人,你想想,阿瑾啊,看着温和实际强硬,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若是咱们非得按着他的头牵着他的手逼他低头服了个软,他孝顺,我们可以遂愿。
“可是拜堂可以强按着过场,后面呢?我们不在的时候呢?
“难道真的要让阿瑾一个人在外面,即使官场滚打摸爬累的半死,也不愿意回家吗?
“难道要让他在外不得如意,回家也是不顺心的吗?
“就是不说这混小子,那让人家姑娘天天对着张冷脸,守着夜不归宿的丈夫,那就好吗?
“你年轻时最不喜欢拆人良缘的折子戏,现在轮到我们做父母了,难道要演一出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戏吗?
“我们都是父母,都希望儿女一世顺风顺水,人心都是肉长得。
“可是呢,我们的路再好,不是他们的,他们走得硌脚。
“儿女啊,自有儿女的福分……”
半晌不说话,李夫人轻轻把头靠在李探花肩上。
“老李……”
“夫人何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夫人狠狠揪了下李探花的胡子,恶狠狠道:“三天不打你胆子见长啊?”
起身理理裙子,又是那个端庄得体的李夫人。
“反正我儿看重的总有他的道理,这话用得着你说?”
李探花无语泪流。
小七啊,你看见爹为了你忍辱负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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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家来了个李家人。
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人,听讲是李探花的兄弟。进门就喜气洋洋地抱拳,亲家亲家叫个不停。
赵夫人进内堂沏茶,迎面撞上门后面蹲坐着的赵拙元,不由得嗔怪地蹬了她一眼。
“十四来。”
还是那样的轻声细语,却有点商量的口吻。
滚烫的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水汽在嬷嬷手里升腾消散。
干瘪蜷缩的茶叶在沸水中挣扎舞蹈,碰撞舒展。
悬浮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淡淡的新绿渐渐氤氲开来,像是一个陌生而奇异的世界。
“十四啊……”
阿娘叫。
进来赵拙元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你觉着李瑾怎么样呢?”
不是李家七郎,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家小七,不是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李小七,而是那个上门提亲的李瑾。
两腮登时鼓了起来,绯红一片。
“阿娘瞧着如何?”
想想,又有些犹豫,想想先前阿娘对于门当户对的教诲和谨慎,后怕地快速地瞟了阿娘一眼。
“我不想把你嫁进李家。”
赵夫人叹道,从容地斟了一杯茶。
赵拙元抬头,轻轻地哦道,没了下文,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十四?”
她恍然。
“阿娘,你瞧着好谁都行……”
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十四娘啊,你从小就这样,想的多,藏的深。听天由命,谨言慎行。”
赵夫人放下茶具,看着墙头上的天空。
“为娘的怕啊,你这样的逆来顺受,若是被人欺负了该怎么办?”
“李家的门槛太高,阿娘啊,怕你在里面哭着,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阿娘不是铁做的人,总得有个人来护你一生,可是把我的心尖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赵夫人正视起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绞着裙带咬着嘴唇的女儿,问道:
“我想知道十四的想法。”
愣怔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应答:“我也不清楚……只是后来我在想,如果非得嫁人的话,倒不是说什么不如和熟识的凑合,而是如果不是他的话,我想我会遗憾。”
赵夫人静静地听完。
风拂过庭院没有声响。
“我和你爹想要答应了,你高兴吗?”
愣怔了一下。
心里有了答案。
没有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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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既成。
黄道吉日,尤宜嫁娶。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
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
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
而。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自然是少不了的。
米酒素酒荤酒果酒老头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李探花大概是被同僚同窗灌酒灌得狠了,今日难得的失了态,伏在李夫人膝头一再慨叹,不中留,小七终于有了归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家嫁女儿呢!有好事者起哄。
看着新郎官微微泛红的耳朵大笑:“李小七,今儿个可是你的好日子,不宜动怒,诸账明儿个再说!”
李瑾忍俊不禁,不与他们计较,手心紧张地微微沁出了些些汗意。
放眼四周。
大碗喝酒的武将,举杯对饮的文臣。
你一言我一语,追念往昔意气风发,慨叹现今儿女双全。
含蓄内敛的女子,一低头,水莲花一般不甚娇羞。
豪气干云的巾帼,一昂首,木棉花一般炽烈灼热。
街角的孩子们闹腾着四处乱窜,手里的风车转了一转又一转。
七郎的同窗们相对拱手作揖,妙语连珠不断,洋洋的喜气。
街角布衣木簪的女医仙,今儿个破了例,饮了几杯薄酒,脸颊泛起了嫣红。
吃斋念佛的老媪也吃了几杯素酒,眉眼弯弯,像是捉住的昔日的年少。
粗犷的酒令,文雅的联句。
清淡的素酒,甘甜的米酒。
雅俗共赏,欢聚一堂。
无论是出口成章还是大巧若拙,皆是异曲同工。
“新娘子来啦!”
“--七哥!”阿九忙扯李瑾的袖子,被李夫人一阵呵斥。
--“是阿九成婚还是七郎成婚啊?”
真真到了这一天,反而内心无比的平静。
就好像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一处迟早要来临的风景。
李瑾禁不住笑起来,笑意从嘴角一直荡漾到眉梢。
今儿个可真是 ……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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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是真累。
对于赵拙元而言,此时若是可以掀了头上那劳什子,拆了那堆累赘,大概是极为宜人的。
可惜,纵情恣意一时爽,怕是后面不得安生。
罢了罢了,反正李瑾都让过自己这么多回了,今儿个不拆他的台也罢!
依旧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外面候着的嬷嬷丫头都有点讶异姑娘的安生。
门开了。
赵拙元攥紧了衣带。偷偷地想瞄一眼,可惜盖头实在太长。
听见了脚步声,有些不稳。
天啊,这混小子,今天可是喝醉了?
按捺住掀了盖头怄气的心思,一再告诉自己不与他计较。
可是他摇摇晃晃地晃了好几圈,就是不来掀盖头。
轻轻笑了。
可是我的模样有些滑稽?
赵拙元有些忐忑,忽然有点瑟缩起来。
依旧是安静,好像他就在不远处,木呆呆地站着。
真是喝醉了?
有点想笑。
张口想要问一声。
可未等她出声,却被一个满满的熊抱。
像是撒娇,像是游戏。
伏在她膝头,透过盖头,正好可以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带着点酒醉的酡红。
清澈透亮的,欢欣畅快的,像个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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