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有人站在窗前,透过被小巷切割的四分五裂的天空,看清晨的朝阳。
天地掀起的第一丝光亮,映出他脸上一道深刻的刀疤。
他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
是青衫高瘦的青年,持一柄折扇。
察觉到手上沾染的露气,青年讶然:“坊主站了一夜?”
刀疤脸没有回答。
青年便笑了笑,“昨日的事,我听闻了。”
刀疤脸没有回答。
青年甩开折扇,忧心道:“我听闻,你那六妹,似乎……”
刀疤脸打断了他的话,有几分不耐:“你又要劝我。”
青年“啪”地一声收扇:“咱们何苦趟这趟浑水。”
“这买卖不赔本,自然要接。不但接,还要多谋划谋划。”刀疤脸皱眉看着他,继续道:“我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窗外莺歌燕舞好似春至,他撑住窗台的手渐渐抓紧:“况且,有了这批粮食,不但东琉能称王中原,我等,又何必再屈居人下。”
青年正倒茶,手一抖,茶水有些许溢出:“你竟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当年我们为什么入坊……”
“正是因为我没忘,才更要如此。这世道,你不吃人,就被人吃。”刀疤脸撑住窗檐,坊间靡靡之音尤然入耳,“看这京都,多繁华啊。”
“这便是三代而亡的天下。”
有鸟雀飞到檐边的树旁,一口啄走了树上的虫子,扑闪着翅膀又飞走了。
青年搁下茶盏,叹了口气。
刀疤脸伸出手触摸斜照进来的阳光:“寒璋,我知道你与东琉有恩怨,可大局在前,身为我的副手,总要多为闾中着想才是。”
青年不答,转身便要出去。
刀疤脸骤然冷声:“你做什么去!”
青年头也不回,伸个懒腰:“昨夜未眠,有些倦了,补个回笼觉去。”
刀疤脸阴沉地看着他的背影。
近些年这小子威望几乎快要超过他了,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什么?凭什么那样得他们信任?
若不是脏事、苦事全是他一人担了,这一介穷书生又哪儿来的这般光鲜亮丽?
到头来,成全了别人的好名声,自己落得一身黑。
不过是个影子罢了,谁给他的脸面这样肆意妄为?!
坊间巷口的槐树树影摇晃,光秃秃的枝干上立满了麻雀。
骤然一声瓷瓶碎裂的声响,惊起无数飞舞的生灵。
*
城内开始爆发瘟疫了。
疫病从京城西南角开始,向中部扩散。
染病的人纷纷被隔离与驱逐。
医馆前开始有人群聚集,有人以头抢地,有人抱着高热的孩子抓挠医馆的大门,但大夫多数已背着药箱住进了富贵人家的客房。
药堂的各类草药被抢购一空,京城弥漫着草药烧煮的苦味。
有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掩着口鼻生怕被人发现。
街道上每日可见新鲜的尸体。
几天后,朝廷下令,将染病的人集中到一处,疫情才稍稍平息。
此日大殿上,摄政王与夏首辅依然相争不下。
摄政王年约三十四五,却不似寻常官员挽发冠饰官帽,而是长发垂腰,单单束一抹额,抹额龙纹紫底,正中绑一块玉瑗。目若寒星,眉尾斜飞入鬓。他在小皇帝下首,坐时两腿八字张开,身前直插着一柄剑,两手搭在剑柄上,他下颌微抬,神情高傲,一举一动都有着皇室子弟特有的雍容尊贵。
他冷笑着偏头质问朝堂上站出来向帝王进言的大学士:“阁下所言,东琉不杀降,却不知是从哪里耳闻的谎话!东琉蛮性未化,占地奸妇,行迹恶劣,未之有也。居外尚且猖狂,入腹则更为大患,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我朝廷沿得为有人乎?!”
大学士辩驳道:“何谓降?止戈为降。臣下之意,并非拱手让江山,而是以美色惑之,金银豢之,以得喘息之机,先保大业,再论短长。”
摄政王步步紧逼:“不知大学士家中可有女,若有女则以女惑之,无女则以姊妹惑之,无姊妹,则以令阃惑之!好个满口大业的股肱之臣!幸有刘公在侧,肯与家国货妻女!不然我盛国必将亡矣!”他大笑,眉眼间厉色顿显。
“你!你!”那刘大学士气得直翻白眼,却哽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还要强辩,朝堂上突然响起重重的咳嗽声,他住了口,恼恨地回退到位置上。
首辅夏棠,原本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老成在在,于百官之间毫不显眼,此刻上前一步,“殿下言过了,刘公也是一番好意。”
他向大学士一点头,大学士连连拱手说不敢不敢。
他声音平缓,稳重,不似摄政王那般锐利:“老臣愚钝,若是割地而治,此之谓缓兵之计,便是援军不至,亦可有断尾求生之机。”
摄政王的神情愈发阴鹜,他猛地站起身,金丝绣线的长袍垂坠到脚面,旁侧的小皇帝吓得险些从龙椅上蹦起来!
小皇帝颤颤巍巍地扶稳皇冕,腰板坐得笔直,生怕要被训斥。
摄政王抽出身前的佩剑,剑刃划过剑鞘发出刺耳的声音,当空一掷!
“当”的一声!
那柄剑直插入殿前地下!深约寸许!
剑身发出铮铮的嗡鸣。
这把先帝亲赐的佩剑,上可斩王亲贵族,下可斩学士公卿。
夏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胡子直颤,旁侧一官员即刻站出来:“形势危急,殿下一定要在大殿之上杀人见血吗?!”
前些日子姜家被灭已足够令这些朝廷官员心有余悸,若一再血洗皇城,恐怕将人人自危。
摄政王只是蔑笑一声:“本宫愿立下军令状!若不得破东琉,尔等任一人可以凭此先皇佩剑,将本宫斩首示众!没有姜家,本宫一样能打赢这场仗!”
大殿一片寂静。
知晓往事的朝臣纷纷惊惧不已,他们互相对视着交换眼神,却不敢多言——这情形实在太像十多年前的骈桥之变。
一样是兵临城下,一样是性命攸关。
只是摄政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人宰割的皇子了。
时有姜家,今有谁人?
群臣沉默着,不敢言语。
摄政王威压横扫四座,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战?还是降?
正僵持,朝臣末列,突然传出一声:“臣请战!”
摄政王拧起的眉眼稍稍舒缓,先大喝一句好,再高声问:“何人请战?!”
众朝臣回首望去,原是末列一小官,着破旧公服,怕连七品都不是。
那官员出列,扬声道:“臣淮水县县丞张义,请战!”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座下窃窃私语,原道此人是淮水县丞,因税务问题上京禀告,没想到正赶上东琉围城,这下便出不了京了,只好寄住在夏公门下。
夏棠只瞧了一眼,也明白过来,但知此人绝不是自己安排,不知是他自愿还是另有隐情,只怕是要误事。
他飞快睇一眼金吾卫同知杨桐——这大殿上最年轻的官吏,与夏棠沾些亲故,一年前来投靠,他问询了几句,倒是个有远见的,是他极看好的一个后生。加之又曾是小皇帝的伴读,因而在小皇帝面前很能说的上话。
杨桐收到他的示意,点点头,上前一拱手:“陛下!”
王座上,年幼的帝王正打着瞌睡,冷不防被点名,他皱着脸抬头一看,原是与自己玩得最好的伙伴,便很高兴,登时起了精神:“卿有何见地,但说无妨。”
大殿稍稍安静,都看向殿前的年轻人。
少年年纪轻轻却位列从三品,在场哪一个老头子往回推个几十年也无从达到他的高度。
摄政王眯了眯眼,对他印象亦是深刻。
此人可怕之处在于,他偏偏是夏公托人送进的金吾卫,这意味不要太明显。而他于金吾卫之中却如鱼得水,直升到了同知,要知道,金吾卫可不是什么供纨绔子弟吹嘘功劳的得意场,那里面的人,都是真正跟着□□打过天下的将士一手训练起来的后生,哪个人手上没沾几条人命,他们直属帝王,即便是摄政王的命令,也可不听。
只是帝王如今年幼无知,才勉勉强强听令于摄政王罢了。
再者,虽然杨家并不是什么大族,却硬是由杨桐一人挑起了担子,这小伙子在各方势力纵横的官场左右逢源,竟然都不曾吃过苦头。
杨桐神情凝重而庄严,夏棠猛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是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只闻得一声:“臣——请战!”
夏棠气得倒仰!
果然下方有几个官员一听此人是夏公的人,加之之前那张义也寄宿夏棠门下,又是个小官,明摆着绝无可能是自发请战,这些人觉着恍悟了夏公的意图,个个也跟着道:“臣也请战。”
摄政王安排的人见机行事,纷纷出言请战。
一时间,请战之声竟然不绝于耳!
夏棠在心中大骂这帮子蠢货,然而大局已定,此刻再如何动作亦不能挽回。
摄政王眉梢一挑,一挥衣袖,坐回位置上,斜睨夏公:“夏首辅怎么看?”
夏首辅险些没呕出一口血来!已然知道这朝堂形势不为己控,却在摄政王的逼视下不得不站出来,咬牙道:“老臣……也请战。”
此番真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摄政王大笑,连声道好。
他转向龙椅之上的小皇帝,已有几分胁迫之意:“陛下,是时候做决定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帝王,小皇帝怯懦地看眼首辅夏公,夏公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又看向自己的皇叔,摄政王。
摄政王目光如炬,叫他不敢直视。
皇帝嗫嚅着开口:“准……准战。”
摄政王向旁侧的太监一使眼色,那太监即刻领会:“退朝!”
台阶下,夏首辅狠狠一甩袖,他身后,半数官员尾随而去。
马车奔出宫门,一路直到府邸。
夏府前,夏家大爷夏伯淳披着貂皮大髦,远远地望见父亲的车马,便出府迎接。
他亲自搀扶夏棠下车,躬身行礼道一句父亲。
夏棠摆了摆手。
“听闻父亲今日大殿议事不利?父亲可别气坏了身子。”夏伯淳接过夏棠解下的外衣,关切道。
夏棠冷哼一声,快走不停:“今日之议是个陷阱,不知是何人要针对老夫。”
夏伯淳身子虚弱,先天不足,由贴身的侍婢搀扶着才勉强跟上:“可是摄政王所布的局?”
夏棠行到书房,一撩袍子,大步跨上台阶,行动间,根本不像个耳顺之年的老人:“老夫看,不像。”
夏伯淳皱眉思索,停下脚步喘息。
夏棠落座,突然道:“你与那杨桐有几分熟识,此人如何?”
夏伯淳脸上挂着笑,从婢子手中接过一盏参茶,奉与夏棠:“是个有见地的后生,听闻诗词武艺俱是上佳。”
夏棠接过,抿一口参茶:“此人不可靠。”
夏伯淳有些诧异,却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夏棠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个张义如何?”
夏伯淳低声咳了咳:“是个忠直之臣。”
夏棠便轻声念:“怪了,难道真是自愿请战。”
七品都不是的小官,真有这样的胆子?夏棠捏捏眉心。
他搁置下茶碗,想起今日朝堂上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很有些恼意。
“待此番风波过,就把那张义安个由头调去西南。”他道。
夏伯淳咳嗽不止,屋内烧着银丝炭,热气熏得他双颊泛红。
夏棠便招了招手,叫那侍婢去开窗透气。
半晌,夏伯淳才缓过来,应一声是。
夏公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这老人此时方才显出几分温情来:“你弟弟何时到?”
说起那个兄弟,夏伯淳压下咳嗽,也显出几分笑意:“他昨日来信,说是跟着东琉的部队,已至城下了。”
夏棠嗯了一声,睇他一眼:“行了,你回去吧,不必在我跟前劳心劳力,天寒,免得又病重几分。”
夏伯淳低声应是,躬身缓缓退了出去。
行至外间,见一枝寒梅傲雪而开,煞是好看,夏伯淳停步,伸手折那枝梅花。
他旁侧的侍婢赶忙去拦:“大爷,您别摘了,仔细冻坏了身子。”
那婢子直要替他去采。
却被夏伯淳抬手一挡:“罢了,且叫它开着吧。”
且看它能风光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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