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在即,76号一起聚宴,所有官员同在一桌,明楼在上首,汪曼春和梁仲春分坐在他两侧。
明楼皱着眉头看向饭桌刚上的一道菜,那菜热气腾腾,冒着诡异的袅袅烟雾。
明楼嘴角微微抽搐,“这是什么?”
唐山海起来敬酒,笑容满面:“是我特地给明长官点的――蛇肉羹。”
一边的汪曼春听了这话,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碗筷都丢了出去。
梁仲春闻言也微微变色:“蛇肉?”
“各位长官没吃过,可不知道这蛇肉的好处呢。”唐山海微笑,“明长官尽管放心动筷子,这条蛇可没毒。”
汪曼春放下筷子:“原来唐队长喜欢吃这些新奇东西,我倒是没有这口福了。”
唐山海步步紧逼:“汪处长是不想吃,还是不敢吃呢?”
汪曼春被他这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噎住,脸色越发苍白。
明楼沉声道:“吃蛇肉倒也罢了,我只是怕唐队长消化不了。”
唐山海立刻把那道菜递给明楼:“明长官胃口大,必定能消化。”
汪曼春急忙站起来,压抑着惊慌和恶心的感觉,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师哥,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明楼的笑容含着恰到好处的宠溺,他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
今夜的汪曼春,举动倒是比唐山海更可疑了。
明楼眼前突然就闪现了那天汪曼春带着的樱花胸针,可惜来不及细想,下一秒,唐山海已经把蛇肉羹端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明楼眼皮抽搐了两下,终于拿起了筷子。
虽然不怀好意,但那蛇肉味道还好。明诚也尝了几筷子,如今正坐在车里开着车,小心翼翼地盯着明楼阴沉的脸色:“大哥难受吗?”
“我有什么难受的,难受的是唐山海。”明楼脸色灰暗,“他心里憋屈着呢。”
明诚隐晦地笑了笑,还是不忘提醒:“今天晚上汪曼春的反应有点过度。她若不是知道你……难道她怕蛇?”
“她不怕蛇,她是怕我。”明楼狠狠地瞪了明诚一眼,“阿诚,看来你是不打算把汪曼春曾经在重庆待过的事情告诉我了。”
明诚心里一紧,猛然踩了一下刹车,低下头去:“对不起,大哥。”
明楼因惯性猛然往前一冲,差点撞到头,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的难受,他脸色灰白:“道歉就道歉,你刹什么车!”
明诚又发动了汽车,安安稳稳地起步:“大哥怀疑她是樱花?”
“在重庆待过未必代表她来自军统,同样,为日本效力也不一定是她的真心。我会自己判断,但是阿诚,你不该瞒着我。”
明诚低头认错:“对不起。”
明楼幽幽叹息:“我多希望她当年还是那个善良正直的小姑娘啊……”
他的后段话消散在空气中,被风吹走,只有他眼底的眷恋反应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情绪。
另一辆车里的唐山海和汪曼春气氛更差。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唐山海的脸色阴沉如黑云压境:“我被蛇咬了,却不能咬回来。”
“我看你不是被咬了,你是失心疯了!”汪曼春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在场那些人精有多敏锐?他们要是察觉了什么,明楼……”
“所以我们就活该被这条毒蛇咬死吗?”唐山海狠狠地看向她,“汪曼春,你什么时候才能在对明楼的事情上保持清醒?等到你被这条毒蛇咬死以后吗?”
汪曼春立刻僵住,脸色惨白。
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她感觉呼吸不畅,她眼角有大颗的泪珠滑落。
唐山海说的一点也不错,她已经被这条毒蛇咬死过一次。多么可笑,她还没能清醒过来。
到家了,汪曼春沉着脸色推开车门,快步往前由着,却被唐山海一把搂住。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后的沙哑,格外戳人心窝:“你放开。”
唐山海反而更用力:“对不起。”
唐山海在为他即将执行的任务道歉,而汪曼春只以为他是在哄她,并没有在意:“你先放开我。”
唐山海眼睛微微湿润了,他在汪曼春耳边低声说:“我心里长了一颗毒草,在我把她拔掉之前,我想抱抱她。”
唐山海不由分说地抱紧她,低了低身子,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汪曼春愣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肩膀有些湿润了。
明公馆,明诚满脸的笑意和温暖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僵住。
那是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她身穿一件海青色旗袍,围着玉兰色厚厚的毛线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风尘仆仆地,满脸带笑地站在房檐下,给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明诚手里的公文包落了地,瞬间砸在地毯上,声音很闷,犹如他此刻的心情。
“阿诚,事过境迁,你就原谅了桂姨吧。”明镜边说着边向明楼递了个眼色。
明楼轻咳一声。
桂姨满脸恳求之色:“阿诚……”
明诚未动。
明镜也喊了一声:“阿诚……”
明诚扭头就走,第一次没有理睬明镜。随即传来的便是他关上房门的声音,沉重、压抑。
明楼敲开明诚的门,态度极其和蔼:“阿诚?”
明诚一脸冷漠:“大哥,您找我?”
“是这样的,桂姨在这一两年来给大姐写了很多封信,她在乡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所以,想来投靠……”明楼边说边注视着明诚的神情,缓缓道,“你。”
明诚冷冷一笑:“我?我是她什么人啊?我是她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小奴隶,我没被她折磨死,已经是万幸了。”
“阿诚,她的确做错了很多事,她想弥补……”
“我不想提这个人。”明诚赌气道,“也不想听有关她的事,她跟我没一点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有关系,只有一样,就是,就是她二十年前曾经要虐杀我!她是一个冷血、残酷的谋杀犯,她逃避了法律的制裁,逃避不了她从前所犯的罪!”
明楼急忙安抚:“阿诚你别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明诚激动地站起来,“你们,你们让她回来,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没有问过我一句,啊?当然,你们也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仆人嘛!”
“你怎么说话呢!”明楼喝了一句。
明诚倔强里透着委屈。
明楼叹息,和软了口气:“阿诚,这件事的确是我和大姐做得不妥,你别激动,我会跟大姐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明诚稍微冷静了些,低垂着眼睛:“说实话,我今天看见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也不是那么恨她了,很陌生。我跟这个人没话说,如果一定要说,只有一句话,好走不送!”
明楼看着他负气的样子,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决计不会认下桂姨了。
这也难怪。明诚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
桂姨的色彩是幽暗,带给明诚的影像也是沉重。
桂姨从前就在明家馆做工。明诚则是两岁左右被桂姨领养的,初来时,真是爱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钱买。桂姨连明楼上好的旧衣服都不给他穿,桂姨私下说,她儿子就算穿得差点,也是穿新不穿旧。
可不知道是哪一年变了天,明诚不记得是几岁开始的,大约是五岁吧。桂姨就像疯了一样,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着自己。没过多久,桂姨就变成了两张脸。人前疼着他,背后下刀子。
小明诚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鸡毛掸子赶起来,去搬煤,去烧水,沉沉的木头,逼着他用斧头劈。他时常饿着,饥寒交迫,饿昏过去,就是一顿暴打。要不是明镜和明楼一次偶然路过桂姨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一个被桂姨折磨得奄奄一息、伤痕累累的小奴隶,他早就被这个残忍的“养母”虐待死了。
明楼少有动怒,在家里,在明镜跟前从来都是和顺有礼的。这一次,明楼做了主,为了明诚。
他叫人把桂姨的东西收拾好,全都搁在大门口,等桂姨回来,就叫她走人。明镜虽有些舍不得桂姨,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工,主仆间有了感情,但是看见明诚身上的伤,也就寒了心。
桂姨回来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馆门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谅自己,却没有任何人出来搭理她。她在门前一直哭,说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工,明家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明楼叫仆人出去告诉桂姨,明家不会支付她工钱,如再纠缠,就报警,告她虐待养子,告到她坐牢受审!
明楼叫人放话给她听,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他成材,成为一个健康人,一个正常人,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
桂姨听到这些话,心知肚明,也就彻底灰了心,从此以后消失在茫茫上海滩。据说,她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人看见过她。三、四年后,明镜接到了桂姨的书信,除了忏悔就是难过。后来,桂姨去看了医生,还出了一张“精神狂想症”的诊断书,说自己一直在服药看病,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据。明镜始动了怜悯之心,开始寄了些钱接济她。
从此后,桂姨与明家继续保持了书信往来。
明诚跟着明楼出国后,据说桂姨曾经回过上海看明镜,只是没在家里住,依旧住在教会的收容所里。
再后来,桂姨就不知所踪了。
明诚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内心阴暗、狠毒的妇人,会因为贫困、疾病、饥饿来乞求自己收留,让他好好出一口十年来的恶气。
如今,她来了。虽说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落魄、潦倒,但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快感。这样一个毒打自己的毒妇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厚着脸皮到自己眼底来讨生活,自己该高兴了,为何却如此难以忍受。
他只感到压抑和难过。
他甚至宁可她在乡下过得富足点。
明诚心尖酸楚,泪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哭,可就是想哭。
明楼已经出了门,却还是听到了细微的哭声。他微微叹息,他想,明诚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顾全一个差一点虐杀自己的人。
浊世间,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孝子,实属难能可贵。
但愿他的善良不会作废。
明镜晚上又来劝了一回,可明诚态度坚决,执意要桂姨离开。
明镜和明楼最后选择了尊重明诚的决定,第二天一早,他们为桂姨叫了车,预备送她离开。
明楼站在一边,他往楼上明诚的房间看了看,明诚好像没有想出来送送桂姨的意思。
明镜和明楼都在叹息,这母子俩从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二十年漫长的时光。
明诚就在窗前看着,他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从前虎虎生风的猛步,到现在步履蹒跚的一副衰相,心里竟有了些不忍。
他看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且卑微,动作迟缓,反应迟钝,她的双肩有些微微耸动,能感觉得到她在哭。
突然的,明诚快步下楼,一声不吭,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回来。
明诚感觉自己拎起皮箱时,心如朗月,轻巧万分。母子间的情感从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间,彻底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桂姨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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