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观西偏殿前有一座碑林,众弟子挤挤嚷嚷吵到怀君跟前的时候,他正在碑林里静心,沉思,发呆。
太和观观主朱庸是个有意思的人。
此妙人之评语还是凌霄阁长老吴晋延下的,此人昔年也是个喝多了便脱了衣服沿着宁安县绕城河裸奔的主。
他的一笔花鸟也曾与山石道人相媲美,后来他的头颅被宗晅倒悬在了抚云宫的大横梁上。
吴晋延与朱庸向来交好,对于朱庸如何在宗晅的浩劫中活下来一事,世人众说纷纭。
朱庸是一个修为不成,作诗不行,嬉皮笑脸,专爱搜集奇珍异石的好人。
他就如同一只嬉皮笑脸的大蜘蛛,一边织网将众不相干之人聚集在一起,一边嬉皮笑脸地让网中之人各自都以为自己得了好处。是以天底下修仙门人之众,各家虽盘根错节亦偶尔有些鸡零狗碎之事,这么些年的八卦之洪流,唯独太和观傲然物外。
他亦是个有才之人。当年吴晋延因率众反抗宗晅被活活吊死,妖族派了人到太和观问朱庸的意思。人家问他,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
朱庸一听明白了,这哪里是在问他的意思,他哪敢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将自己门中祖师爷留下来的一柄汉白玉拂尘给人家送了过去,只道,自己爱花鸟,爱临碑,不好看也不中用的匏瓜一个,你们该怎样便怎样吧。
宗晅收了他的拂尘,笑了一笑,便没理他。
后来山石道人将宗晅率领的一众妖兵逼到了断潮崖边上,双方僵持数十日,还是朱庸带着小弟子摸过去烧了妖族残部粮草。
他的小弟子在此战中坠崖身死,他也自此失了一身精纯修为,对此,肖卿长老颇为不屑地将之称为墙头之小人,而更多的仙友对此是怀了窥探的敬佩。
当年你的至交好友被人家吊在大梁上的时候,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太和观广场上都是朱庸临的碑,他临也临罢,又十分喜欢把圣人之言打成碑,凿进后山的红围墙里,美其名曰可令众小辈在其中体会到百家争鸣之盛。
然而所谓争鸣,这些东西,但凡入了太和观的小辈,大抵是要考的。
怀君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踏踏实实为此处修行的弟子们捏了一把汗。
比如此时,他盯着那句“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细谈”,一时心头茫然,呆得更是纯然。
也正在这时,季瑶远远由前殿一路跑了过来,不管不顾,梨花带雨,冲着他就是狠狠一跪。
还没等他闹明白此为何事,鼻青脸肿的肖连城也一路赶了过来,也朝怀君三叩九拜行了个大礼。
今日春和景明,四海清平,怀君陡然撞了这么一场风波,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待他好容易将事情整理出个大概,临衍却又急慌慌地跟了过来,看此模样,他对季瑶的绵密无缝的回护之情足以令肖连城汗颜而惭愧,痛心疾首而无可奈何。
“恳请长老开恩,让我这就往桐州去一趟!”
季瑶说完,狠狠又往地上磕了个头。
原来今年开春的时候,季瑶的家乡桐州来了一封信。
季瑶那时还在后山跟着沐夫人忙碌,肖连城便擅自帮她将这信暂时收了起来。而后他急慌慌往饶城去找临衍,一来二去,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等这封信交到季瑶手中的时候,季瑶险些哭晕过去。
信是去年隆冬时候寄的,距今恰好三月有余。寄信之人名为洛云川,是个青楼里卖身的兔爷。
此信中写了两件事。
其一,桐州玲珑居的头牌,昔年曾收留季瑶的芍药姑娘,于今年隆冬的时候病死在了大牢里。
说是说病死,然其一个如花似玉的,曾在风尘里滚了一圈的姑娘,她在牢里能遭遇了什么腌渍事,自是不言而喻。
其二,这个洛云川也在牢里。但其不求沉冤昭雪,之望着季瑶姑娘念在昔年的恩情上,好歹为芍药姑娘收个尸。
然而桐州山长水远,等信寄到季瑶手上的时候,芍药姑娘早被丢到了城外乱葬岗里。
而洛云川身陷大牢,活倒是活着,但活得究竟怎么样可就十分难以推测。季瑶看完了信,一通哭,哭着哭着就扇了肖连城一个巴掌。
肖连城此生从未被人这般打过。他平日里对季瑶本就怨气大,这小师妹孤僻,怯懦,修为也不算顶好。若非大师兄护着,她在门中怎能如此受沐夫人倚重?
这一个巴掌将他的愧疚打翻到了九霄云外,肖连城起先愣了愣,而后便同季瑶红了脸。
怀君将此前因后果一一捋顺,揉了揉额头,心底自是一番捶胸顿足,既心疼季瑶,更心疼自己。
“桐州距此地少说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又无法瞬息腾云三百余里,饶城之事你们还未向众长老引述,眼看着四方成道会在即,我如何能放你离开?”
怀君一言既出,长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此生都未曾说话这般顺溜过。
“师妹在门中素来乖顺,此来就求长老这一件事,倘若长老还不放心,我同她一道去!”
临衍掷地有声,话音刚落,怀君更是头大如斗。
倘若放跑了一个季瑶能得沐夫人三个月的念叨,若是放跑了门中首座弟子,不怀好意的众长老能将他活脱脱剥下一层皮。
他一念至此,越发感谓自己师兄的英明神武。昔年山石道人坐在掌门位上的时候,他怎地就没被这些小兔崽子们烦死?
怀君黑着脸,一言不发,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若论口舌之争,在场诸人谁都能胜他三分。若硬要抬出长辈威严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从未如此热切地期盼承澜此时能回到观中,然而承澜此时正躲在房中哭红了眼,外界之事与她死生不相干。
“胡闹!”怀君长袖一拂,道:“多大人了,怎能如此不知轻重!四方成道会有四方宾客往我岐山而来,你身负师门重托,你……!”
怀君说到此处,一时怔忪,自行断了片。
果不其然,烈日中跪着的众小辈虽未有一人出言顶撞,但众人的表情或多或少都露了些不甘。怎地师门之事是大事,季瑶故友的生死便是小事了么?
怀君一念至此,更是愧疚,他紧握着右手,死死拽着袖口,满脸通红,绷得仿佛他才是受审之人。
“此事不小,阿瑶你先回房,我们容后再议。至于肖连城,你有错在先,先向师妹道歉。”
怀君决定能拖则拖,拖不下去再找其他人求援。
还未等肖连城期期艾艾向季瑶行礼,临衍朝怀君行了个礼,道:“长老,晚辈不肖,自请同师妹往桐州去一趟。师妹在门中素来温文礼让,从未惹过事端,她自小父母双亡,牵挂之人并不多,如果这故友的埋骨之处都不能去慰问一番,我天枢一门也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
怀君一言不发瞪着他。他甚至有些后悔将他与季遥凑在一处,季遥平日里闷声不响柔柔弱弱,临衍为了回护他,竟不惜连自己的亲师叔都不怕开罪。
眼看着临衍虽低着头,一派乖顺神色,但其言辞处处争先,分毫不让,怀君没了主意,只得退一步,道:“并非是我不让你去。待门中事了,四方成道会落成,我准你往桐州呆上一个月可好?”
“倘若误了当下之期,身在牢中的洛云川还不知得被埋到什么地方。弟子不肖,恳请师叔网开一面,容师妹了却一个心愿!”
他既不称长老而称“师叔”,想来已打定主意硬扛到底。
怀君长袖一挥,“啪”地一声,一丛矮树齐生生被他的气浪震得连根断裂。
他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泰然收手,傲然扬了扬下巴,仙气凌然,威风八面。
“……”
然而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
临衍正是拿捏准了怀君的这个毛病,他恭恭敬敬往怀君跟前一跪,道:“晚辈从不口出妄语,今日既然敢向师叔讨要这半月之期,十五天后,无论如何我也将同师妹一道赶回岐山!倘若晚辈失言,任师叔如何责罚,晚辈定然都没有一句怨言!”
他言罢,郑重地磕了个头。
事已至此,再行纠缠也没有意义。
怀君长叹一声,缓了许久,道:“十天。十天后,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得给我从桐州马不停蹄地赶回岐山来!”
临衍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拜谢。
一顿忙乱罢,怀君揉了揉额头,身心俱疲恨不能睡到个日上三竿。
当此时,顾昭又急匆匆往碑林窜了过来,他猛一见众人,俊朗的脸色一窒,又一见怀君,三跪九叩行了个板正无比的大礼。
“长老令晚辈好找。方才晚辈在山下听朱观主的小弟子说,上苍岭镇的西郊闹了妖怪。那县令听闻了师兄在饶城所行的义举后大为敬佩,他点名让师兄往他处去一趟。他还说,说……”
顾昭顶着其余众人杀人的目光说了缩脖子:“洗尘山庄也派了精英弟子往那边去,说是要趁此机会结实师兄。我们同洗尘山庄素来交好,人家这一趟专程等着师兄露脸,若是师兄不去,也太过于不给人家面子。”
季瑶此时恨不得将顾昭的背上瞪出两个洞。
怀君听罢,如蒙大赦,长袖一挥,一锤定音:“他们什么时候出发?你替你师兄准备准备,明日便往上苍岭镇去。”
***
是夜,怀君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此举不甚合适。沐夫人对季瑶太过回护,有时甚至保护得有些过界。她就季瑶这一个弟子,季瑶又太过乖顺,沐夫人不能生育,二人亲如母女。
倘若临衍有个三长两短,她或许还会心疼且愧疚,倘若季瑶划破了一根手指头,她恐怕能将忍冬林的树盖掀翻过来。
也正因如此,怀君再是不忍看她梨花带雨,欲哭不能的小脸,也不敢私自放她离去。
他正愧疚难安,来回踱步之际,顾昭敲了敲他的房门,为他送来了一碗莲子羹。
银耳莲子都是精挑细选的上乘之物,怀君虽辟谷多时,此时也忍不住食指大动。他一面邀顾昭与他同坐,一面暗生生将这俊朗的后辈打量了一番。
这小子心思太深,太复杂,他虽对此人说不上厌恶,但也绝对算不上喜爱。
“倘若长老嫌不够甜,晚辈还调了蜜和糖。蜜也是昨天刚从山农手上买的,方圆二十里也找不出一物比这新鲜。”
怀君摆了摆手:“修道之人一应从简,你天资不低,成日琢磨些剑道之事也比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要有用。”
“是。”
顾昭低下头,眸光微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晚辈斗胆……”
怀君挑了挑眉,示意他无需如此刻意。
他料中了顾昭要向他询问收人之事。
然而顾昭话到嘴边,画风陡转,道:“看朱庸观主的意思,他对我派这一盛会也甚是心向往之。他今日刻意派人送礼示好,我们可需回些什么东西?”
——这同朱庸又有何干系?
怀君将瓷碗汤勺一放,道:“此事有肖卿长老操心,你们只需做好各自的事情就好。倒是今天一整天都不见承澜,她同你一前一后下山,你可有见着她?”
顾昭闷着头一咳,心下更愧,尴尬得连后颈汗毛都树了起来。
他也万万不曾想到素来强悍的师姐听他一言竟当即就泫然欲泣。
正如他全然不曾料到,素来为门中长老所喜的师姐居然对他生了心思。他的一点洋洋自得让他忍不住将此事翻来覆去地咀嚼,他的怯懦又让他在面对怀君时不敢多说一句。
怀君看得疑惑,还未出言询问,顾昭忙岔开话题,道:“并非晚辈多嘴,实在是瑶师妹太过不知轻重,当此关键时刻硬要拉走师兄。晚辈斗胆,恳请长老派晚辈往上苍岭镇一去。晚辈同洗尘山庄首座弟子略有些交情,倘若此去能为门中牵一条线谋些许好名声,晚辈自是当仁不让。”
顾昭此言恳切,拳拳的一番野心袒露无疑。怀君淡淡放下碗,又将他打量了一番,道:“你可知你师姐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顾昭疑惑地抬起头。
“那时我派与蜀中仙门交恶,他们拿捏了我们的一个失职之举说要兴师问罪。那时众长老皆不在门中,临衍也不在,门中没有一人愿意去领这个烫手山芋,去代替师门被人家痛骂。你师姐只身一人去了蜀中,被人家蜀中百姓鸡蛋碎石砸了一身,又在栖梧宫的青砖上跪了三天才给人家放进去。”
顾昭颇有些讶异,也略有些惭愧。
“而后我便收了她入门,此事满打满算,到如今也有四年了罢。”
“师姐行事磊落,铁肩担道义,吾辈佩服……”
怀君摇了摇头,道:“那时她只有十九岁,还比你现在小一岁。我将此事告知于你是想说,倘若今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谋之事,直说即可,不必专程拉人下水。我们做长辈的不是傻子,谁能当大任,谁心怀磊落,我们心中有数。”
顾昭莹白的面皮翻起些许薄红,那红晕与无地自容几近蔓延到了他的耳朵根。
“洗尘山庄之事便由你同临衍一道去吧。下不为例,你也早些歇息。多谢你的这一碗……”
怀君指着自己跟前过甜的莲子羹点了点头,顾昭端盘子的手一抖,甜腻的汤汁滑出了大半。还未等他端着食盒走出门去,敲门声再度响了起来。
映波茫然地朝二人行了个礼,茫然地挠了挠头,道:“咦?师兄没来?”
怀君的心下一沉,顿感不祥。
“方才只有我一人往这便来……师弟如何作此一问?师兄对你说了什么?”
映波刹时苦了脸,委屈巴巴眼看着即将要哭出声来。
“我方才在山门处遇了师兄,他说他去山下采露,采完便往师父处报备。他、他既没回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自行先跑了……啊……?”
顾昭的手又一抖,瓷碗同小茶勺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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