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顾府。
顾霁生将来自柳州的信报放下，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书册。蜂刺无声离开。
听到宋珂在柳州遇到的事情他说不烦躁是不可能的，他手下有蜂刺，宋珂和江逢璟当年遇到的事情他早早就知道了，在他看来那些人连跪在地上给宋珂捧鞋子都不配，偏偏在她们都年幼的时候...顾霁生闭了闭眼。
姐姐她...该有多难受啊。
顾霁生这份伤春悲秋很快就被顾城打断，顾城拎着两坛酒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顺伯跟在他身边目露担忧。
顾霁生叹气，揉揉额角：“老师你怎么又喝这么多？”
“我没醉！”
明明舌头都捋不直了还没醉，顾霁生没好气地扶着他到榻上坐下：“你又是想起什么遇到什么了？”
“没有！”顾城嘿嘿一笑，压低声音：“我今儿在酒肆见到一个人。”
“谁？”顾霁生蹲下来帮他把鞋袜脱了，随口应答。
谁知道顾城贼兮兮地扯过他，顾霁生猝不及防手肘在床沿上磕了一下，顿时整个手臂都麻了，他吸了一口凉气：“你遇到谁了？”
“我遇到个美娇娘。”顾城年过五十，许是因为心宽本身模样又好，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在外头又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也算招人吧——不过大多是年龄相当的。
顾城摇头晃脑，吟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抬手就是一巴掌，砸砸嘴：“臭小子也不懂。”
顾霁生正弯着腰给他脱外袍，这一巴掌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极其清脆响亮，力度大得顾霁生头偏了偏。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顺伯颤颤巍巍地看着，生怕下一秒顾霁生就发火将衣服砸顾城脸上。顾霁生却是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将袍子解下来，稳稳地递给顺伯，和善地笑着：“我先回房了。”
“要，要不我等会儿给你送些药过去...”顺伯看着顾霁生脸上的巴掌印都心疼，小公子好好的一张俊脸啊。
顾霁生咧了咧嘴，扯到脸上火辣辣的，他闭了闭眼，又深吸一口气：“没事。”
目送顾霁生真的回了房，顺伯才颤颤巍巍地走回来，榻上一身酒气的顾城一骨碌坐起来，扯着顺伯：“老顺老顺，你说我要不要去外边躲几天？”顾霁生这臭小子年岁渐长，别的没学会倒是折腾人的花样越来越多。
顺伯同情地看着他：“你说你这手...”怎么就往小公子脸上招呼呢。
顾城看着自己的手，表情复杂：“我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本想打他肩膀来着...这已经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是面子问题了。
“不过老顺，你说这两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将话说明白呢？”顾城看着这两个孩子都着急，你猜我我猜你的。
顺伯笑了：“在我看来啊，这些东西全靠一个缘。”宋珂阴而狠的笑面下一颗敏感自卑的心，顾霁生肆意飞扬背后也是满腔温柔，所以——一个认为自己配不上将心思藏匿极其深，一个小心翼翼生怕她难过。
被两人议论的顾霁生在房里沐浴给自己上药，并没有像顾城他们猜的那样要对顾城做些“报复”。蜂刺递上来的消息经过他的手以后还会在递给顾城，顾城知道柳州发生的事情实属正常。
他的这位老师看似粗放实则心细，他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心思，是顾城自己看出来的，如今他和宋珂之间小小的微妙，顾城定然也是知道。
至于今晚，大概是怕他钻牛角尖特意过来的吧。
顾霁生低笑，扯到脸上的伤，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啊。
天蒙蒙亮的时候宋珂就醒过来了，她盯着房梁缓缓抬手搭上额头，嘴角上扬的弧度渐渐变大，许久之后室内响起一声轻笑。驻守门外的三儿稍稍侧眸，很快又转回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好。不久后身后的房门就被打开了，衣衫整齐的宋大人白着一张小脸，声音轻飘飘没个着落：“有吃的吗？”
“我让小五去准备。”三儿抱拳：“大人到房里等等吧。”她的视线扫过宋珂苍白的唇，这位大人身体是不好吗？
宋珂微微颔首：“多谢。”
暗门卫送吃的过来的时候，宋珂已经点了唇脂，在桌案前看起了卷宗，她眉头紧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桌面上摊开的是失踪案的卷宗和一副年轻女子的画像，只是笔触不算精细，但也能认得出来是何人。
小五放下食盒，无声退出去的时候被宋珂叫住：“小五，你知道春还楼在那条街上吗？”“在十二巷。”小五当即回答。
十二巷不就是明执出来的地方吗？
宋珂眸色一凝，柳眉轻挑：“可以帮我让明执过来一下吗？”“好。”小五退出去没多久，换了新衣的明执就走了进来。女孩一身黑衣，暗绣曲水纹，衣服有些大了但也不太突兀，她的腰背挺直，眼眸明亮，对宋珂行礼：“明执见过大人。”
“嗯。”宋珂有些玩味地扫了她一眼。不过短短一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卑不亢的明执。
此女日后必能成大器。
宋珂让她坐下，将画像放到她面前：“你可有见过这个人？”明执点头：“楼里的姐姐，今年年初来的，来的时候脑子受了伤，醒来就不大记得事情了。”
“哦，”宋珂面色不改，又问：“明执，你们楼里多久来一次新人？”明执想了想：“差不多两三个月吧。”她讽刺地笑了笑：“毕竟货物拿来总得教好才能放出来卖啊。”
宋珂眉头一跳，没有反驳。
她知道，明执说的没错，在管理和光顾暗窑的人眼中，暗窑的妓子不算人，不过是那些人拿来赚钱的“货物”罢了。
“你现在是跟着暗门卫学东西吗？”宋珂随口问道。明执摇头：“少将军没打算收我进暗门卫。”她面上终于有了几分喜悦：“少将军说带我到军营里头。”
“那你可得好好练练。”宋珂嘴角带笑：“你瘦了些。”明执吐吐舌头：“大人也是啊。”宋珂笑着摇摇头：“我啊，就是劳累命，胖不了咯。”
柳州城一座茶楼的阴暗的后房里坐着一个蓝袍老人昏昏欲睡，来人将手中的半两吃食放在了他面前：“我来问些事情。”老人慢吞吞睁开眼睛，看到来人时笑了笑：“稀客啊。”
来人抬抬下颌：“我可是给你带了吃的，是不是该给点面子直入正题？”老人打开油纸包，深深吸了一口气：“铭记的绿豆糕和清酒，苏家的酱肘子。看来要问老爷子的事情不简单啊。”
“但也不难。”那人挑眉：“春还楼多久进一次货？”
“那可难数清咯。”老人撕下一口酱肘子，含糊道：“这要是不频繁，三四天就要进一次货，要是频繁，一个时辰就要来一趟。”
“货多吗？”
“还好还好，多的时候也就六七件，少的时候就三四件。”老人吃酱肘子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是缺了好些牙，他压低声音：“半年前进货突然多了起来，最多的时候一天能送十二件左右。”
“运那么多次，没人查？”
“有人办啥事都方便，就像你认识我，打听点事情都比别人容易。”
“那出货呢？”
“这要看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出货了。”老人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睛看向来人：“这要是活着的，每天都有，死了的大概...”他想了想：“十天左右吧。”
“昨天到今天有出货吗？”
“有啊，昨晚出了一个活的。”
“买的人是哪儿的人？”
“这老头子可就不知道咯。”老人顿了顿：“不过是往城东去的。”
城东。
来人沉默了片刻，城东大多是柳州富贵人家所住——包括薛家。
看来，是要去薛家看看了。
老人似乎看穿了来人的打算，头也不抬：“你要是去薛家可得悠着点，他们家养的那两条狗可不是吃素的。”
“是吃人肉的。”来人声音音调微微上扬，似乎有些轻快。
老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小娃娃懂得不少啊。”他说：“不过老爷子还是提醒你，这些高门大院背后的水深得很咧，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的咧。”
“我知。”来人将斗篷压低了些，放下一角碎银：“多谢。”
老人摆摆手：“快走快走，别挡着老爷子吃饭。”
“好。”那人离开时一如他来的时候一般，安静无声。
老人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好好的小娃娃，参和这些事情做什么呢？”这一个不小心可得把命都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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