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一年七月,宋珂和江逢璟盘下八宝街的一座一进小院,作为家。他们一直没有同他们提起,只是在搬了家以后请了吃饭,大家才知道。
封雪对她和江逢璟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一座小院子是很不能理解的:“你和江逢璟各自在官舍里住着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盘院子?”
“嗯...”宋珂今天是跟着他到义庄去“开解”诸位好兄弟,将面巾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睛:“可能是因为我想要一个家吧。”
“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你就该去和人结亲。”封雪毫不给面子。
“...我去哪儿找人跟我结亲?”宋珂翻了个白眼:“找你吗?”
封雪打了个哆嗦:“别,千万别。”
“抱歉,我也没那个意思。”宋珂从箱子里取了玄色的衣服去屏风后头,封雪很自觉地走出去等她。说实话,宋珂长得漂亮,脾气也对他胃口,但是他对宋珂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可能太臭味相投了?
封雪挠挠脑袋,想不懂。
不过想不懂也没关系,这个不重要。宋珂很快就打开门了:“是昨天送来的吗?”
“嗯,皇城司送来的。”说起这个,封雪带了些幸灾乐祸:“因为宵禁时分在街上游荡被逮进皇城司的,没想到半夜忽然呼吸不过来,人没了,他家里人在皇城司闹呢。纪涟纯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把人送到咱们这儿要咱们证明他们没有虐待他。”
“真够惨的。”宋珂拿上“开解工具”走出房门:“走吧。”
大理寺主管郢都以及附近县发生的命案,所有经过家属允许或是无人认领的尸体都要送到这里跟各位仵作见见面谈谈心——心都捧在仵作手上了,还能不谈吗。至于那些没有出人命的案子统统是京兆尹的事儿了,跟他们无关。
义庄为了尸体腐坏过快,一般都很阴凉很阴凉,宋珂在封雪身边一年多了,早就不怕跟好兄弟面对面了,可能让现在的她在这儿守个把月她都能睡得倍儿香。
因此封雪觉得自己失了一项大乐趣。
宋珂开解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刚刚将人剖开,一阵格外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宋珂憋着气,缓缓放下刀子,往后退了两步,才一路狂奔出了门,回头一看,在她动手以前,封雪早就蹦了几尺远,一手拿着厚实多了的手帕紧紧捂着口鼻。
宋珂:“...”
宋珂:“你是不是故意的?”
封雪无辜摇头。
宋珂:“...”信了你的邪。
不过就是臭又能怎么办,不是还得老老实实干活。宋珂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以后转身走回义庄。
一个时辰以后,宋珂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坐在台阶上,双手垂下,眼神空洞。闻了那跟发酵过的味道以后,她现在鼻子闻啥都是那股味道,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那味儿了。
封雪在偏房里写好记录,见宋珂坐在台阶上,走到她身边踢了她一脚:“坐过去些,碍事。”
“不回去吗?”
“过会儿吧。”封雪直接在她身边坐下,手里捏着记录:“你来这么久我是不是没教过你怎么刑讯?”
“实践没有,理论倒是有。”宋珂睨了他一眼:“怎么让人生不如死快速招供你都跟我说了。”
“哦,这样吗。”封雪摸摸下巴:“要不待会逮个人回来给你实践实践?”
“...你说的是人话吗?”
封雪笑了:“小姑娘,你要是想升官快,遇到事儿还这么心软可不行。”
“那也不能不分好歹吧,人家又没嫌疑,你抓回来刑讯算什么事,怕御史台不弹劾你吗?”
“那如果——”封雪偏头望着她,眸光沉沉:“是罪臣之子呢,一个无辜的孩童呢,你杀或是不杀?”
宋珂也笑了:“封雪,你是不是想错我了?”
她指指自己:“我虽然知道错对,但是我又不是什么傻子,斩草除根我能不懂?”
后来,封雪发现这个小姑娘是个心狠手辣,不但懂什么叫做斩草除根,还很懂什么叫做颠倒黑白。
现在的封雪伸了个懒腰:“走,下去吃午饭。”
“跟你一起?”
“不然呢?”
“那不要。”宋珂一脸嫌弃:“你吃饭太贵了。”
封雪嘴挑,吃得还不少,一顿饭钱顶宋珂三顿饭钱,她抱着自己的小钱袋:“我穷,我没钱,吃不起。”
封雪额角青筋一跳,啧了一声:“我请你吃饭成了没?!”
“成。”宋珂干脆利落站起身,挂上狗腿的笑:“师傅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封雪瞧她这样子心里就拧巴,不大想给她吃,但问题是菜是两个人一起吃的,报多了把他不乐意,报少了吧,这小混球一定会跟他抢,都不想想他是她的上峰诶!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封雪屈服了,他摸出钱袋子,丢到宋珂怀里:“天香楼,烤鸭半只,板栗烧鸡,酱肘子一两,醋溜白菜,清炒菠菜,绿豆糕半打...”他顿了顿:“你看着什么点心好看买点回来就是。”
“好咧。”宋珂笑意晏晏:“师傅真好。”
“你再这么狗腿我就不给你银子。”
“哦,好。”宋珂冷了脸,眸里却还是带着点点笑意,她抛起钱袋:“我去买了。”
“快点回来,饿着我你就完了。”封雪哼了一声。
宋珂笑着跑远了。
封雪背着手看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哼笑一声,慢悠悠往值房走去。
他不爱吃甜的,买点心回来到底是谁吃两人心里都清楚。
现在的宋珂还有那么一点外露的孩子气,偶尔也会笑得开怀,以至于两年后封雪对着那个一天比一天阴郁,一天比一天冷漠,还总是要他给她收拾烂摊子的宋珂,十分怀念现在的这个孩子——尽管他自己也没比宋珂大多少,但是一声师傅就让他觉得自己比她大了一辈。
算了,自己带出来的糟心玩意也只能这样了。
后来的封雪常年这么安慰自己。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宋珂做起事情来起来越发的得心应手,心肠越发的硬。十八九岁的姑娘,明明正当好年华,不知怎的,眉宇间总带着几分阴郁,笑起来也是森森的,手段比封雪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常常是封雪看不下去哄她出去,她倒是不在意,耸耸肩就继续忙活自个儿的事情了。
也不怪得那些进过大理寺的嫌疑犯总说“宁见白发人不见红衣女”了。
封雪再次叹气,怀念起初见时还带着活人气儿的宋珂。
宣德十三年。
冬日天黑的格外早,天黑沉沉的压下来,寒风呼啸刺骨,大雪将至。
大理寺外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身穿狐裘的少年屈起长腿,漫不经心地坐在车辕上,似在等着什么人一般。少年年约十四五岁,长发随手束起,面冠如玉,一双桃花眸子似含着雾气,只消得一眼便勾魂摄魄,眉眼带笑,殷红的唇微微勾起。
“小公子,不如进车里等着吧。”驾车的小仆开口劝道:“这外头实在是冷了些。”“你只管驾你的车,待会儿若是有些许颠簸我定饶不了你。”小少年懒懒抬眸,笑容明朗地说着威胁人的话。连翘翻了个白眼,嘟囔:“还不是怕颠着小姑娘。人小姑娘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少年一脚踢将连翘踢了下去,扬眉:“再废话你就跟在车子后跑回去。”连翘躺在地上委屈得很:“我得告诉姑娘,你又欺负我。”少年还想说什么时,一人从大理寺中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绯红官服配银鱼袋,三千青丝用玉冠整齐束在脑后,细眉杏眸,肤色似常年不见阳光一般苍白,偏生唇瓣却嫣然若三月桃花,美的让人心惊,只是眸光沉沉深若古井,即便嘴角缀着笑意也总有些许阴郁之感。
这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宋珂。
她从小小的大理寺右丞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不过区区三年,只是这其中有多少辛酸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两年前,张氏妇人溺毙于河中,牵扯出一众人等,其中便有收了钱财的犯人,本死咬着不开口,落到她与封雪手上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所有事情说了个干净,听闻那犯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那时起关于她残暴狠辣的便渐渐传开了来。后来,她查出当时的户部尚书连同时任大理寺卿贪污受贿,调换犯人,在陛下默许下将大理寺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听闻当时大理寺的地板每隔一刻便要用水冲去地上的血迹。而后,大理寺风气清明。加上去年办理的甘宁总督仗势欺人一案,她拼死将证据传回,甘宁总督下狱,她受赏升官,任大理寺少卿,如今也不过十九。
但也从那以后,关于宋珂的各类传闻就没有停下来过,什么家中常有悲鸣声,食生肉饮人血,御史台递上去的折子跟漫天雪花似的,但是又逮不到她确切的把柄,也就这样了。
“姐姐!”少年看见她时从车辕上跳了下来,眼眸明亮。
宋珂只是淡淡点头:“你怎么来了?”
“夫子允我们下午放假,我便回家了,看着时间差不多就跟着连翘过来接你回家。”
“嗯。”
上车后,宋珂沉默地摩挲着腰带,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顾霁生也不在意她这般的安静,他同宋珂认识许多年,她和江逢璟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微冷的模样,可能不同的就是她比江还爱笑——不管真心还是假意。
顾霁生正想同她说些书院里的事情,抬头却见她已经靠在马车壁上睡了过去。顾霁生只是敲了敲马车壁,探头低声吩咐连翘快些。
听见连翘低声应答之后,顾霁生才坐了回来,视线落在对面的女郎身上,她眼下泛着青黑,想来这几日定是没能好好休息。
宋珂微微动了动,将大氅拢了拢,顾霁生微微挪了挪位置,挡住灌进来的寒风,却仍旧没有给她盖上毯子或披风,因为顾霁生知道,他但凡靠近她,她就会醒来——她似乎很少睡得沉。
马车缓缓停在了宋府门,江逢璟已经在门口站了些许时候,顾霁生跳下马车,望着他轻声说:“姐姐睡着了。”
江逢璟猜到她一定会在车上睡着才在这儿等着的,他对顾霁生微微点头,撩起帘子弯腰进了马车,出来时怀里多了个人,正是沉沉睡去的宋珂。
说来也是奇怪,宋珂向来不让人近身更不别说这样抱在怀中,唯独江逢璟是个例外,宋珂对他没有丝毫防备和警惕,甚至似乎还有几分依赖,江逢璟亦是如此。
江逢璟路过顾霁生身边时,停了停,扔下一句:“你若饿了先吃饭便是。”便抱着宋珂走开了去。
顾霁生望着他们的背影,也不在意,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走进宋家。
连翘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公子那么喜欢宋家这两个人,这几年来这两人越发没有人情味儿,前些年姑娘对着小公子也还会说笑,现在却是冷着脸多。
连翘正想开口劝他回顾家的时候,顾霁生却似看穿他想什么:“姐姐和璟哥在官场上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如意,疲惫时难免挂不住笑脸。”而从某些程度上而言,疏远,正是一种保护。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这种保护的。
顾霁生开口:“我也有些累了,你帮我同璟哥说一声,我等他们一起吃饭。”说罢便悠悠地往自己房间走去。留下连翘一个人在原地,连翘神色复杂地望着顾霁生的背影,可是,您和她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视她们若挚友,却只换来这样的待遇,您竟然也甘愿?
连翘不清楚,像宋珂这样的人,能在顾霁生面前毫无防备地睡去本就是信任。
宋珂是饿醒的,天已经黑透了,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雪,她起身穿好鞋子,扯过外袍披在肩头就往外头走去,一直在外间候着的丫鬟清茶便轻声细语道:“姑娘醒了啊,公子已经在花厅了。”江逢璟本来是说若宋珂一刻后还不起来就叫醒她。
“嗯。”宋珂点点头,清茶又道:“风大天寒,姑娘还是将外袍穿好的好。”她顿了顿:“顾公子也在。”
阿生也在?
宋珂微微蹙眉。虽说顾霁生在她眼里还是以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可说到底...如今也快十六了吧,他也在的话还是穿好衣裳再过去。
只是他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
清茶见宋珂不动,又问:“姑娘若是不喜这件衣裳,奴婢去给您换一件如何?”“不用了。”宋珂两三下将外袍穿好,清茶指了指自己腰带的位置:“姑娘,这儿没整理好。”她进来的第一天就知道,绝对不能与这两位主子有肢体的接触。
宋珂低头,哦了一声,整理的整整齐齐地才带着清茶离开房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