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漏

小说:故国无帝姬 作者:郭初筵
    人证物证如今均在京兆尹手里,官府依律抓走了陆孟川。杀人,舞弊,欺君多罪并审。

    士族窃取文章之事也捅到了皇帝那里。他对政事一向能省力则省,这次万万没有想到就连国子监这种明月清风的地方,竟也藏污纳垢,如此龌龊。皇帝被谏官们吵着将国子监查了个底朝天,罢免了一波有问题的官员,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宋太师的衣带。

    公孙昭将此结果告诉了叶侍郎,又与他说了个中曲折,叶侍郎情绪起伏激烈,一时愤怒得捶胸顿足,一时又哀哀叹气,湿了眼眶。

    公孙昭从怀里掏出一沓纸展开递给叶侍郎道:

    “这是李桓的文章。语势磅礴,气壮山河,既不拘于前人桎梏,字字句句又收于细微,借古道出诸多朝政益弊,又提出一些于社稷有益的举措。纵然书生赢弱却胸怀河山。他委实是个可造之材,可惜世道艰难,没能给他这个机会,实乃天妒英杰……”

    叶侍郎看着那篇文章,又暗自抹了抹泪,道:

    “好在,真凶伏法,李桓和容儿若是泉下有知也得以安息了。”

    公孙昭又安慰了他几句,一个男子慌张地快步进来对叶侍郎道:

    “父亲,宫里刚得到消息,鄂州开战了。”

    公孙昭蓦地站起来,情急地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战况如何了?”

    “刚得到的消息,说是昨天夜里鄂州城外的营里发现了一个偷混进来欲烧粮草的西戎人,在抓捕的过程中将他误杀了。西戎那边强说他是迷路走到这边的,说我们杀了他们无辜的子民,西戎王发了怒,就下令让乌立赫宣战。”

    “西戎人终于忍不住了。”公孙昭沉声道。

    叶公子又说:“公孙将军没有立刻应战,诘问对方这不是毁约吗,没想到西戎人又搬出平廖公主的事,自称他们已经受辱多年,早该雪耻。”

    叶侍郎也气到心头,不加遮拦骂道:

    “这也太不要脸了,事情都过去十年了,平廖公主也早已芳逝,还紧抓不放!”

    公孙昭满心担忧着,早已没心思与父子二人交谈,便向叶侍郎告辞。

    叶侍郎安慰道:

    “公孙将军英勇,鄂州又兵强马壮,子彰不必太过担忧。”

    公孙昭道了谢便告辞了。

    西戎近年来接连吞并四周的小部族,愈发壮大,说他们对中原没有野心是谁也不信的。这两年他们时不时在鄂州骚扰百姓便足以看出其想动手的企图,只是碍于他们的祖上答应的协议和西戎在诸国的声誉,不好先出手,所以只能用这种手段激东越先宣战。

    这次皇帝派公孙焘驻扎鄂州,西戎人便知开战在即,只是路到桥头谁先上桥依然是个问题,所以双方明明都在城外扎起军营,却还僵持了一个月。这次西戎人终于等不及了。

    其实公孙昭并没有那么担心祖父年老体衰,也不担心鄂州的城墙不够厚,只是他知道西戎等这一仗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怕西戎人会像饿狼终于看到肥羊一样疯了一般的扑食。东越兵近年来剿匪也罢,打北凉也罢,皆没有碰到像样的劲敌,公孙昭隐隐担心着士兵们会轻敌。

    程意自上次在怡山居闹过一次后,潞王便把她圈在家里让她读书写字,他知道程意若是想出去普通人定是拦不住她,就留下无依死死盯着她。

    程意正像无骨肉一般趴在书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推着镇纸,有气无力地看着窗外一脸苦涩地磕磕绊绊背着《大学》。

    “古欲……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欲治其国者……”

    “先齐其家。”一个声音从屋檐上穿下来,无依正悠闲地躺在屋檐上闭目养神,他听着程意已经是第八次重复这段了,终于憋不住提醒道。

    “哎呀!谁用你提醒啊!”程意恼道。

    她坐起来,把压在下面的书合上扔到一边去,烦躁地吼道:

    “不背了!不背了!什么家啊国的!”

    她站起来往屋外走去,刚一打开门,无依便从檐上落下来,正立在她面前。

    “你属鸟的吧。”

    无依不带任何语气的问道:“你去哪?”

    程意扬着脸瞪他道:

    “出恭!你也要去吗?”说完便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两步听到无依在后面说:

    “快点回来。”

    程意拐过弯,到了他看不到的地方才快步走起来,十米外有个大个子看到她,连忙跑过来,到了她跟前,冲她行礼道:

    “四公子。”

    “金顽,姓陆的当真跑了?”

    金顽点点头,道:

    “本来判了斩首的,但我买通的狱卒告诉我上面的人找了替身将陆孟川换出去了,我看了今日法场上被砍下来的头,果然有□□。”

    程意冷然道:

    “国子监舞弊的事都查这么大了,祸及了那么多官员和世家子弟,姓宋的当真神通广大,这样还能让他把侄子救走。”

    “公子,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程意看他一眼,脸上浮现起一层邪气,风轻云淡的语气中透着狠辣道:

    “王道不行,便取兵道。你听着,我见不到陆孟川的头,你就不用回来了!”

    金顽看着她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冷颤,说道:

    “是!”

    金顽应承了之后便连忙去调人手,准备连夜追杀,他正带着四五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从西院出来,随即遇到了程悠。

    金顽作揖道:“见过三公子。”

    “金顽,你这急匆匆的去哪?”

    “四公子他……差我去买点东西。”

    程悠早就洞察一切了,默默地看量着这几人,心里吐槽着他这谎话编的敷衍,便顺着他说道:

    “哦,买东西还带这么多好手,还都提着刀剑,你这东西还真挺难买。”

    金顽脑筋直,眼见编不下去,便低下头一言不发,心道今日恐怕走不了了。

    程悠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抬眼时又重新盛起笑意说:

    “既然东西那么难买,就赶快去吧,否则办不好差事又要被骂了。”

    金顽蓦地抬起头来看着程悠那明晓一切的高深笑意,他本以为程悠知道他去杀人会拦住自己,没成想他这次竟然允了。

    “谢三公子。”

    他道完谢刚要迈步走,程悠又叫住他。

    “等一下。”程悠凑近他,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的眼睛道:

    “我有些话叫你带给那卖东西的人。”

    陆孟川去法场之前被他姑丈的人救了出来,他在牢里这些日子肯定地认为宋祈元不会不管他的。因为他知道宋祈元唯一的儿子已经出家当了道士,宋家需要后继有人,所以才端着这样的信心直到砍头当日。没想到他被救出来之后就直接被人带出了城,连宋祈元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声嘶力竭地命令护送他的人带他回太师府,那人对他非常冷淡,对他没好气地说要不是陆姨娘以死相逼叫太师救他,太师是绝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换他出来的。

    陆孟川的心凉了,他当初一无所有地来到临安,如今又要一无所有地回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了。

    车马送着他一路往南走,他们一行人身上都没有钱,这一路上住的都是最便宜破旧的地方,吃的也都是仅仅能温饱的东西。陆孟川已经过了两年锦衣玉食的上等人生活,这样曾经熟悉的艰苦就像已经许久未经的梦魇,此刻又萦绕着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得。

    夜已入了三更,可是漏雨的屋子笼罩在夜间霜露重重中使床铺潮湿难忍,陆孟川卧在坚硬嗝骨的床上辗转反侧,已经发霉的被子上甚至生了小虫,他保持着自己最后一丝矜贵,没有盖那生虫的被子。

    出逃的这几天以来,难以下咽的食物,肮脏发霉的住所,破旧邋遢的衣服以及下人对他冷漠敷衍的态度,都让他近乎发疯地怀念在临安的日子。他溺在水里还不放弃地抓着一根虚无的稻草,苦苦期盼着宋和镜走后的某日,姑丈能想起他的好,再叫人将他接回去。

    正当他怀念着往昔与达官相处甚欢,与贵族谈笑风生的那些日子,窗子外显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我姑丈的人吗?”陆孟川当即想到也许是宋太师真的派人来接他了。他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欣喜地跑去开门,一如快冻死的人迎接火源一般。

    “是你四爷的人。”陆孟川打开门面前站着脸上沾血的金顽,用无常索魂一般的眼神死死盯住他。

    陆孟川当场吓得僵住,随后嘶吼道:“来人啊,救命啊!”

    他疯了一般地大叫了十几声直到喉咙沙哑才停下。

    金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叫喊,直到他停下来,连刀都没有□□,便一步一步地将站都站不直的陆孟川逼回屋子里。

    “护送你的人以及这家小驿站里其他人都已经被我灭了口,处理得干干净净。就算你喊光全身力气也不会有人应一声。”

    陆孟川当即吓倒在地,脸部抽搐着,张开的嘴都忘记闭上,口水流了出来,他爬到金顽腿边抱住他的脚,颤抖着说:

    “好汉……好汉饶命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放过我,我给四爷当牛做马……”

    金顽鄙夷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呸,你给四爷的狗当牛做马都不配!”

    说完,他利落地拔出长刀一刀砍在陆孟川的后背上。

    “啊!”陆孟川发出不似人声的叫喊,剧烈呼吸着。

    金顽看他竟然还在动弹,便又冲他的脖子举起刀,刚要落下突然想起什么事,便放下胳膊俯腰对他道:

    “哦,差点忘了,我们三公子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太像的招数一般不能用两次。”

    奄奄一息的陆孟川顿时睁大了眼睛,原来自己的计谋早已被对方看穿,但命数已经来不及给他时间懊悔。

    刀下头落。

    血飞出去,在暗夜里挥洒成蝶,落在地上成为静谧无语的血泊,暗暗散发着血液的恶臭,空气中却多了一分清明。金顽将他的头割下来带走了,只剩一具残缺躺在一片血海中,诉说着他一生的罪状,等待着死神将恶魂埋入地下。

    挨过了倒春寒的入骨凉寒,春色终于渐起,就连墓地这样风水苍凉的地方也染了清浅的绿意。嫩绿的芽破土而出,倚仗着这春机,比起程意上次大风夜里来,坟地里也少了些萧悚的意味。

    她独自蹲在墓碑前烧着纸钱,从火盆里升起的烟飘飘荡荡随着风的方向散为无形。

    “李兄,我给你烧了这么多,你在泉下可别再和以前那般委屈了自己。”她说着又往里投了一摞。

    “本来是该带陆孟川的人头来祭拜你们的,但是又怕那样的脏物玷污了你们这的清白风水。”

    金顽带回了陆孟川的人头,本该高兴的程意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李桓是程意第一个交心的朋友,他与叶潇容的情深意重又让她感动其中,她欲为二人铲平这一路坎坷,本以为最大的强敌是世俗门第,没想到,到头来却沦为士族苟且舞弊的牺牲品。

    程意从前在书里看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却皆不如真切看到如此刻入心扉,这么想着又湿了眼眶。

    她撑着地站起来,才发现身后还剩一沓纸钱,她弯腰捡起来发现盆里的火已熄。程意只好将纸钱向着天上抛散了去。

    白色的纸钱如一场天降瑞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将地上的恩怨爱恨尽数掩盖了去。飘落之间,一段过往如风掠过世间。

    正值深秋,那小姐山中作画归来,为躲家丁追赶躲进客栈,误入了书生房内,她看到书生的画作,欣赏之情涌出,蓦然回头发现屏风之后的人正更衣沐浴,水雾氤氲间,二人隔着朦胧的屏风相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几片纸钱落在了坟尖上,惊动了两只停歇在野花上的蝴蝶,两只蝶便逆着洒落的纸钱向上飞去,离开了这片白茫茫的落幕。

    程意惊奇道才刚刚回暖这么快就有蝴蝶了,她立在原地目送着两只蝶携伴渐行渐远,随风而去,似乎也将那段风月带离了人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版权所有 https://www.yanqing123.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