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芳心一乱,忙将自己的手挣出来,“三……三大王,不可!”
“不可?”赵德昌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声音却压得低低的,“二姐,为何不可?”
他的声音,平素是清朗的,但与二娘说话时,总带着一点子慵懒的味道。此时刻意压低了,略有些沙哑,直如磨砂一般,轻轻的从二娘心头擦过,带起一阵战栗。
二娘连忙后退了一步。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一时慌了神,可也知道,这时候,强硬的拒绝是要不得的。
从蜀中到东京,虽有龚家大哥一路护航,但二娘也算是看过了许多事。
她曾亲眼见过,纨绔的衙内在街上明目张胆的带走了一个颇有姿色的良家女子,而周围无人出头。
幸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因为风尘仆仆,倒是不怎么显眼。但也有些时候,龚家大哥不得不特地找来锅灰,让她将自己的脸抹黑,就是怕遇到坏人。
身份这两个字,二娘很明白其中的含义,更加不敢在这时候触怒了赵德昌。
她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忙道,“三大王,还是先听完了这一曲罢……”
“唤我三郎。”赵德昌不悦的道。这几日二娘都是这般称呼他的,谁知不过唐突了些,她便又缩了回去。
二娘忙道,“是,三郎。”说着深吸一口气,重新执起鼓槌往下唱。
赵德昌一开始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这般鸵鸟的行径,待听得她下面的念白之后,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而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是用托于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
好个“非礼之动,能不愧心”!这是在说自己强人所难了?赵德昌不由冷笑。
然而他却着实不是那等纨绔之人,对二娘青眼,犹能想到将她请至家中,以情动之,此刻虽然满心恼怒,却也不愿当真强迫于她。
只是若是就此罢休,反倒像是被她用这般词句所束缚,还有何颜面?
赵德昌思量半晌,却又想到一处,这才微微一笑,对二娘道,“二姐,你日常便唱的好词,想不会记不得这曲儿接下来的是什么罢?不若你继续唱下去?”
他这般一说,二娘已是羞红了脸。这蝶恋花讲的是《会真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先前她唱的那一句,是张生收到崔莺莺“明月三五夜”的词,以为莺莺已经为自己的词所打动。
而之后的念白,却是崔莺莺“端服严容”的来赴张生约会时斥骂他的内容。说他携恩图报,而她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惦记,便亲自将他约过来过来骂一顿。虽然写给他的是鄙靡之词,她却不愧于心。
二娘这般作为,是将赵德昌与张生等同视之,用莺莺骂张生的话来骂赵德昌,可谓心思灵巧。况且她本就在唱曲,便是赵德昌,也不能难为她。
可赵德昌却问她,这一曲里,接下来的是什么?
“数夕孤眠如度岁。将谓今生,会合终无计。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嫦娥至。玉困花柔羞抆泪。端丽妖娆,不与前时比。人去月斜疑梦寐,衣香犹在妆留臂。”
接下来的内容,却是张生孤枕难眠之际,红娘将崔莺莺送了过来,两人翻云覆雨,而崔莺莺“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囊时之端庄,不复同矣”。
在喝骂了对方之后,又自荐枕席,简直是自甘下贱!
赵德昌故意如此发问,与其说是调戏,不若说是羞辱。是说二娘也是在欲迎还拒,欲擒故纵。二娘的眼圈儿便一下子红了。
她只想着婉拒,不要触怒赵德昌,谁知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今赵德昌这般说,她几乎是连脸面都剩不下了。
世间男子总薄情若此。二娘索性收敛神色,不再敷衍赵德昌,“三大王既知之后的故事,便也该知晓,这二人最后的结局,终不过是‘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罢了。”
而崔莺莺在写给张生的信中说,“……愚幼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不能以礼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永恨,含叹何言……”
言语之间,满是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的追悔。以为得遇良人,却不过是“始乱之,今弃之,固其宜矣”。
“前车之鉴犹在,二娘安敢重蹈覆辙?好教三大王知道,二娘虽生而卑贱,却从不以此自甘。若三大王定要留下二娘,甘为奴婢,不做媵妾!”二娘冷冷道。
赵德昌本就在羞恼之中,听得二娘此语,只觉得刺耳之极,冷冷道,“那你就留下做我的奴婢罢!”
说完一甩袍袖,便大步走了出去,将门摔得震天响。
待他出门,二娘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倚在墙上,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如擂,汗湿衣衫。
她不由又懊悔起来。她性子之中,其实是有些强硬的,别人对她好,她便回报更多的好,别人若存了威逼她的心思,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平素龚美待她还算不错,事事将就,这性子便也没有爆发出来。谁知今日遇上赵德昌,竟成了硬碰硬。
其实这三大王也不算坏,二娘想,他毕竟是皇子之尊,当真发怒时,其实自己瞧着也害怕得很。本以为他被激怒之后,会对自己动手,谁知只是摔门而去,虽然动作粗暴,但勉强也算得君子。
这般一想,更加觉得方才不该这般顶撞,若是好生说一说,说不定……
二娘急忙摇头,性子好是一回事,但真要丢人了,却又是另一回事,再怎么好生说,他大约还是会恼自己的“不识时务”。
怪只怪自己出身不好,可那三大王的出身再好,她可也不稀罕!
可是……如今该如何是好?二娘本想趁着赵德昌不在,偷溜回房。但转念又想,这整个院子都是他的,能藏到哪里去?何况他方才让自己留下来做奴婢,说得又不清不楚,到底该如何做?
赵德昌气消得差不多,回去的时候,便见着二娘规规矩矩的立在廊下,垂着手,低着头,服服帖帖。
这是那些下女们十分标准的姿势,只有十分讲究的人家才有——普通人家即便是用个下女,也是签了活契,做上个五年十年。这般雇来的人,规矩便没有这许多。
二娘从何处学来这般标准的姿态?赵德昌心头不由闪过一抹疑惑。
然而也仅是疑惑罢了。毕竟他才对二娘发了脾气,现在也着实气恼,便没有这份心思关注此事。
回到榻上坐定,他才淡淡道,“怎么,二娘子还未离开?”
也算是他本事,这一句话,便将二娘方才压下去的怒气又勾了起来,脾气一犟,索性不开口了。
赵德昌抿了抿唇,他方才已然消气,再看到二娘对自己这般生疏拘束,心中越发不喜。但也知道,大约是自己方才太过唐突,便温言道,“我方才气头上的话,二姐不必当真。”
哪知二娘忽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二娘并未说笑,愿留在府中为奴婢。”
她心中气苦,却还要若无其事的将这话说出来。赵德昌要将她留下,这大约是已定下的事,自然反抗不得。可她也不愿不明不白,与人为妾。
二娘咬着唇,眸中满是坚定。她从蜀中一路来汴梁,不是为了这个!
赵德昌以为她在赌气,心里倒是有了两分好笑。但他也知道,女子天生便有些娇气,便任性些,他也只当是情趣,因此倒是没有十分生气。
想了想,便点头道,“既是你心里这般想,那便留在我房中伺候罢!”
二娘倏然睁大眼睛,结结巴巴的道,“奴……奴笨手笨脚,怕是伺候不好大王,还是做些粗活儿罢……”
她本是想用这种方法来逃避,若是留在赵德昌房中,又有什么不同?而况男主子房中的婢女,原就是……
“二姐,你瞧着我府里会缺使女么?粗使的活计,自然有别人去做,如今缺的,恰恰是伺候我的人呢!这府里只我一个主子,你怕是只能来伺候我了。”赵德昌闲闲道。
二娘便有些无措起来。她本拟签了活契,在府里做几年使女,时日长了,赵德昌大约也不会再惦记。如此她自然能够顺利离开,还能带走一大笔月银。
然而她能想到的,赵德昌如何想不到?自然不会这般容易放过她。
他也不让二娘再想,径直将张旻叫了进来,“元弼,二姐说是愿意留在府里做活,你带她下去签了契约罢。”
张旻有些惊奇。这件事,他仔细思量过许多次,预备等二娘在府里唱几日,见识了这人间富贵之后,再去与她提起,到时二娘自没有不应的。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此事竟被三郎自己说定了?
张旻总觉得其中必然有什么事,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只是三郎虽对他和善,却是主家,自然不能问起。
因此领了二娘出门的时候,忍不住打听道,“二娘子,怎的忽然要留下?”
二娘摇了摇头,咬着唇轻声道,“张大哥不必问了。”此事她是说不出口的,何况万一给人知晓,败坏了赵德昌的名声,只怕又要惹他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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