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刘二娘便起身了。
在衣箱旁思量半晌,终是挑了一件水红色的纱衫换上。这衣裳是到了汴梁城才新作的,还没下过水,也是这样的日子,她才舍得拿出来穿一次。
换上衣裳,坐在镜前,细细的绾了一个双螺髻,刘二娘看着镜中的自己,双靥微红,眼神明亮。她微微一怔,有些辨不出此刻的心思。
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外头龚美的动静,踢踢踏踏的走路声,最终停在自己门前,“二姐,可起身了?”
“起了。”二娘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去开门,“龚家大哥。”
龚美将她打量了一番,胡乱点了点头,似是想要嘱咐什么,最终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用过了早点,龚美便将她送出门。眼看着要出了巷子,他才忽然道,“二姐,别慌。”
二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她虽然也有些紧张,但也知道机会难得,不能出错。
到了巷子口,张旻早已赶了马车在这里等着,见了她,躬身作揖,“二娘子。”
二娘微微侧身,受了半礼,又拘谨地回了一个福身礼,才道,“有劳张家大哥了。”
“二娘子请上车吧!”张旻微微一笑,站在马车旁边,伸出手来引她上车。
二娘抬头看了看马车,似乎并不是昨日看见的那一辆。不过这念头只是在心头一闪,她伸手扶住车辕,踏上放在车旁的凳子,手上用力,便爬了上去,弯腰进了车厢。
她正在小心打量车厢中的布置,却见张旻跟着进来了,连忙垂下头。慌乱之间,只来得及看到淡青色窗帘,还有地上铺着的草编地毯。
看着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二娘在心里想。只是目光微微一转,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茶杯。
她不懂瓷器,只觉得那茶杯极为精致,色白胎薄,纹理细腻,应是上好的了。
也不知昨日那位衙内家中到底是……二娘放在一旁的手微微握紧了裙幅,心头不由升起了一丝忐忑。该问清楚的,能用那些好东西的人家,总不会是普通人家,若是这般上门,万一有什么失礼之处……
她张了张唇,本想问问张旻,但一来两人并不相熟,二来打听这种事难免显得轻薄,让人以为她有所图。
二娘犹豫了一瞬,终是闭了嘴。也罢,自己不过是上门唱个曲儿罢了,想这么多作甚?
“二娘子,你可是蜀中人士?”就在这时候,张旻突然开口问道。
二娘猛然一惊,倏地抬起头来,见张旻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由又低下头去,“是。奴是华阳人士。”
“原来如此。”张旻话中似有叹息之意,“说起来,我也曾去过成都呢!倒算是半个同乡了。”
明明是亲近之言,不知为何,二娘却只觉得额头冒汗。这车中地方狭小,便越发显得气氛压抑。
“还未动问,你和那位龚大郎……”过了一会儿,张旻又问道。
“他是奴的表哥!”二娘大声道。
有许多人疑心她和龚家大哥的关系,她也不是不知道。
其实没什么,若是她见到这样两个人,不知内情,想来也会有些疑惑的。这没什么,二娘安慰自己。然而心头却仍是止不住有些委屈。若不是……若不是日子过不下去,她为何要背井离乡到东京城来?
张旻眉尖一拧,似乎也察觉到自己问了犯忌讳的话,淡淡笑了笑,也闭了嘴。
马车辚辚,一路向前。车厢中的气氛却越发沉闷,惹得刘二娘也愈发紧张起来。
就在她几乎忍耐不住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二娘猝不及防,几乎扑出去。
“小心!”张旻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见她重新坐稳,这才微微一笑,放开了她,“二娘子,到了。”
二娘点了点头,待张旻先出去之后,这才起身下了马车。正准备抬头看看大门上挂着的牌匾,却见张旻已然笑嘻嘻的站在前面等着。二娘不愿失礼,连忙跟上。
进了门便是一面照壁,上面是“陈抟高卧”的砖雕,四个角落点缀着篆书的福禄寿喜四字做装饰。
张旻领着她绕过照壁,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穿过东边的垂花门,拐进了一个院子。
“这便是三郎日常读书的地方,待会儿你就在这儿唱。”张旻停住脚步,开口道。
二娘一路规规矩矩,不敢东张西望,只垂着头,看着前面张旻的脚跟,就是生怕出了丑被人耻笑。此时听得张旻说话,这才抬头四顾。
这是个极为小巧别致的院落,院子里堆山叠石,花木扶疏,三间小小的精舍,便隐在竹林花海之间。
二娘心下赞叹,却也生出些狐疑。这地方当真不是普通人能住的,那位衙内,到底是什么身份?
“二娘子,请进罢!你就在屋里稍待,我去请三郎过来。”张旻说着几步上前,打开了左边屋子的房门。
二娘有些拘束地迈步进屋,只见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软榻,这时节天气稍热,便铺着薄薄的玉片编成的凉席,边上放着两个绣着白雪红梅的软枕。
下面摆着两张椅子,铺着九成新的软垫和衬背,椅子扶手前柱和椅边柱圆雕莲花,扶手和搭脑上拱,两端上翘并装饰莲花,莲花下垂串珠流苏,看起来庄重华贵。
二娘心里揣测,这地方大抵应当是待客之处了。但陈设虽然贵重,却十分随意,想来接待的,当是主人家较为亲密的客人。想到此,心下不由添了几分怪异。
看过了这屋子里的装饰,二娘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方才换衣裳的时候,她自以为挑了自己最好的一件,然而和这里的陈设比起来,身上这件衣裳,却显得颜色轻浮,式样土气,材料粗糙,黯然失色。
穿着这样的衣裳站在这屋子里,她如何也不能自如起来,只觉得好像自己整个人被束在了一个框里。
二娘忍不住伸手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心头沮丧非常。将要见到昨日那位衙内的喜悦,这时候早已不翼而飞。对方身份贵重,自己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入了对方的眼?
幸而张旻并没有跟进来,也未曾见到她的局促。
二娘自己站了一会儿,似乎也发觉这样不对,连忙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子,将鼗鼓和鼓槌拿了出来。
她在心头默念了一回自己将要唱到的曲子,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罢了,不过是来唱个曲儿罢了,也是自己心里头生出了太多不相干的东西,才会心浮气躁。
二娘将那鼓槌轻轻的敲了一下,听着那悦耳的“咚咚”声,这才展颜一笑。
她放下鼓槌,抬眼往窗外望去,却见窗外两树开得极好的花,绚烂轻柔的粉红点缀在浅浅的绿意之间,美得清浅而温柔,软软的让人心动。
她忍不住的便走到了榻边,一条腿跪上去,伸出手去触碰那粉红色的花朵。
这花生得极好看,远远看去如云似霞,近了才发现,小小的一朵,竟像是一柄带着流苏的团扇。
二娘将花蕊贴在自己的腮边,柔柔的痒痒的,带着一种浅淡香甜的芬芳。
“嘎吱——”一声,是门扉打开了,二娘吓一跳,回过头去,便见赵德昌站在门畔,笑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张皇地从榻上爬下来,一丝仪态也无。到了地上,她局促地揉搓着手,面色微红,眼睛也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垂着睫道,“衙内,奴失礼了。”
“不妨。”赵德昌推门进屋,一眼便看到了她,微眯着眼睛,一张小脸在阳光下,似乎也映照出微微的光彩来。听到她说话,方回过神来,“二娘子请随意。”
他说着往这边走,二娘这才反应过来,微微退开,看着他在那榻上坐下,意态闲适。
“二娘子,你也坐。”赵德昌看着二娘手中握着的一小片粉色,转头往窗外看去,这才明白她方才在做什么。因笑道,“你喜欢这个花?这是夜合花,也叫合欢。”
二娘原就绷紧了神经,听到他说起“合欢”二字,心头一跳,只觉得手里握着的花朵直如烙铁一般。
她又将自己的手往衣袖里藏了藏,这才低声道,“衙内,这便开始听曲么?”
赵德昌原是看她喜欢,这才故意引着她说话,谁知适得其反,忙道,“也好,这便开始罢!”
二娘舒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早就放置好的鼗鼓旁,执起鼓槌,心头默念着词句,轻轻一敲,便开口唱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的声音清丽婉转,唱起这样微微带着些感伤幽怨的词曲,更是让人百转千回,柔肠萦损。
然而赵德昌只听了这一句,便出声问道,“二娘子,我记得你昨日唱的似乎不是这个?”
二娘的脸又红了。她昨日唱的是《蝶恋花?,讲的是那《会真记》中的故事,词曲香艳,在那市井之中,自然是极受欢迎的。但今日来这样的地方唱曲,自然不能唱那个。
她轻声解释道,“昨日唱的是市井俚曲,怕衙内不喜欢,奴今日便特意选了温庭筠的十二首《菩萨蛮》,文人士子们,是最爱听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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