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秀才娘子和商户女

    春光正好,庭院里莺燕飞进飞出,正是一幅生机盎然的好景象。

    钟家偌大的正院里却是人声悄然,早上刚拾掇过的花草仍是寂寥的样子,门前廊下坐着两个捻着针线的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偶尔说两句话,脸上却都不见笑影。

    自从钟家老爷去后,钟家独女一力支撑起自家的生意,好容易才恢复了生机,不料去年秋天钟夫人一场大病,沉疴难起,拖到今春,竟是眼看着要不行了。

    再加上钟小姐本已定好的婚事又诸般不顺,也难怪下人们不安。

    正房里,钟夫人早上吃了药睡了一会儿,昏沉沉地醒来,叫了一声身边亲信下人的名字,问道:“阿罗,菡娘呢?”

    罗妈妈就在床前守着,见主母醒了,忙换上一抹笑容,说道:“早上刘家来人看望姑娘,姑娘亲自作陪,这会儿还在花厅里呢。”

    刘家是钟菡的夫家,近一个月来往钟家走动频繁,钟夫人是知道的。她点点头,叹口气,道:“可恨我这身子不中用,菡娘一个未嫁女,亲自抛头露面的,将来嫁过去,只怕要被人看低。可怜我的菡娘,姻缘事怎么就这么坎坷,眼看着要嫁了,偏生父亲没了,守了三年孝活生生拖到十八岁,这才刚出了孝,我又……”

    钟夫人说着红了眼圈儿,哽咽起来。

    罗妈妈连忙拿话开解她:“姑娘这是福气在后头呢,都说好事多磨,刘公子去年刚中了秀才,姑娘现下可是秀才娘子了,今后您女婿少不了为官作宰的,咱们姑娘早晚有诰命夫人可做呢!”

    钟夫人听了这话,略略展颜,又说道:“提起这话,我一直惦记着——刘家可提了婚期了?菡娘去年冬天出孝,我就想着转过年来开了春正好成亲,可巧女婿中了秀才,听得说家里忙乱得很,我也不好急着问婚期,如今可该差不多了。”

    罗妈妈脸上堆着笑道:“可不是么!最近刘家来了好几回,想是就商量这事儿呢。”

    钟夫人精神振了一振,握着罗妈妈的手道:“你替我多问着点儿,菡娘那孩子主意大,看我病着,必定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肯告诉我。我这病眼看着是不行了,别的我倒也不怕,就怕刘家看我儿无依无靠的……”

    罗妈妈听着这话心酸,见她眼里包着泪,忙又忍痛劝道:“您别说这话,先前大夫不是说了么,但凡过了冬,开春若还好好的,就不妨事了。姑娘可还等着您好了,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呢。”

    钟夫人笑了笑,心里知道自己挺不了多久,却也不再说了,只说道:“你去瞧瞧菡娘会完客了没,看看刘家来的是谁,回来给我说说,解解闷。”

    罗妈妈答应了,出了内室,吩咐两个大丫头照看好夫人,便往花厅去。

    夫人病了需要静养,满院子都安安静静,却难免让人觉得凄凉冷落。罗妈妈一面走一面思索。最近刘家虽来得勤,也确是来商量婚事的,可却不是好来头。

    钟家是商户,在这小小涟州也算富甲一方,钟老爷给女儿物色夫婿时,便不问家计,只想寻个清白读书人家,倘若女婿能中试,便是一辈子只是个秀才,也是人上之人了。因此上便挑中了这个刘家。

    这刘家夫主早亡,只有寡母带着儿子。刘氏三代都是读书人家,虽说一直没能出个秀才举人,也算书香门第,且能看得上钟家这样的商户,虽说穷得家徒四壁,但钟家不缺钱,便不在意这些个。

    当年说亲时钟菡不过十一二岁,那刘公子也只十三四,刘家正是家计艰难的时候,因此刘母一口便答应下来,两家过了定礼,从此钟老爷便将刘家当亲家看顾,刘家母子甚是感恩戴德,刘母每次见钟菡都恨不得把她夸到天上去。

    原是不错的姻缘,若不是钟老爷去世,那刘公子又中了秀才,本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尴尬的局面。

    罗妈妈一面想着,已将将走到花厅门口,还隔着一条走廊,便听里面高声吵嚷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个泼货——自从刘公子中了秀才,刘家母子就再没亲自上过钟家的门,就连定婚期这样的大事,也只打发两个婆子来便罢,真真是一朝得势了。

    罗妈妈心中愤怒,紧走两步进了花厅,便见一胖一瘦两个婆子站在当地,指着自家小姐,鼻孔都要翻到天上去,高声道:“你别不识抬举!我们爷肯看得上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否则凭你一个商户人家的姑娘,下辈子也别妄想当上秀才娘子,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两个婆子说罢扭头就走,迎面遇上罗妈妈,连正眼也不瞧一下。罗妈妈气得要跟她们理论,却被那壮实婆子一把推开。

    钟菡走来扶住她,柔声道:“随她们去吧。妈妈怎么来了,可是我娘有话嘱咐?”

    罗妈妈气得眼睛都红了,说道:“小姐,刘家欺人太甚!明摆着看咱们家没人,欺负小姐一个闺阁女儿,亏他们还有脸自称读书人家,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前几年小姐说刘家不是厚道人家,老婆子还不信,如今……”

    罗妈妈说着滚下泪来,一把抱住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姐,满腹心酸。

    自家小姐人品模样哪一样不好?且又聪明能干,温柔孝顺,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无赖人家!

    钟菡抚着她的后背,含笑道:“我都没哭呢,妈妈哭什么?快坐下歇歇,倘若哭坏了,谁替我照顾娘呢?”

    罗妈妈被她扶着坐下,擦了擦泪,握着她的手道:“她们今儿来又是为着什么?可还是要钱?”

    钟菡淡淡一笑,说道:“刘家的胃口大了,来一次要个几百两银子哪里够。婚期拖了一个月都不肯定,不过是盯上了咱们这份家产罢了。原先还记得扯块遮羞布,这次倒是光明正大地不要脸了,开口就要我把钟家的田产铺子都陪嫁过去,就连这处院子都不放过。”

    罗妈妈听得目瞪口呆,“什么意思?”

    钟菡语气轻描淡写,神色却是冰冷的,“他们要娘搬出去,他们要搬进来做主人呢。”

    罗妈妈愣了一下,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他们还要不要脸?!”

    钟菡冷笑,“不过是穷怕了,一朝得势,就贪成这样,恨不得把我们家连皮带骨都吞了。”

    罗妈妈怒道:“我早看出来那个老寡妇是个势利人,早先老爷在时,她奉承咱家奉承得让人牙酸,要不是刘公子瞧着是个老实的,夫人也不会同意这门亲。现下可好,不过中了个秀才,就翻脸不认人了?”

    钟菡眼帘微垂,道:“我倒也想问问他。”

    钟菡不是一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弱质,十五岁父亲去世那年,多少人等着看她们母女的笑话,可她硬是收拢了家中内外的掌柜管家们,不到三个月就把乱成一团的钟家打理的妥妥当当,俨然已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人了。

    跟刘家的婚事,不是非行不可。照如今的局面,钟菡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刘家果真不可托,她便解了这门婚约,也未为不可。

    然而一则母亲不能同意——钟夫人虽是商人妇,却是个看重礼制的人,当年钟菡接手家里生意时,钟夫人便一百个不同意,只是当时她伤心过度无暇顾及女儿,钟菡又态度坚决,她劝阻不成,便只好由得女儿。只是她坚持不允许女儿抛头露面与外人交接,钟菡便也依她,只在内宅与掌柜管家们理事而已。

    当年钟菡便与母亲透露过退婚招婿的意思,想将钟家这份基业延续下去,然而被母亲狠狠斥责后,便不提了。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她与刘训,确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自幼定亲,逢年过节少不了来往,过了定礼之后,但逢中秋、除夕这样的大节,钟老爷都将刘氏母子接来一起过。刘训生性温柔腼腆,待钟菡也十分体贴细心,其实是个好夫婿。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太过于听从母命了。

    然而钟菡是个想得开的人,明白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丈夫和婆母能有一样是好的,便不错了,况且凭她的聪明能干和丰厚家底,也不怕摆不平婆婆。

    自从去年秋试刘训中了秀才,钟菡就再没有与他见过面、通过信。她猜测必是刘母得意起来,看不起钟家了,便也不许儿子主动探望,想着拿个大,拖到钟家等不住了,再上门谈婚期,谈条件。

    刘训在他娘面前是不顶用的,钟菡知道,她如今不过是想瞧瞧刘训的态度,看他究竟变了多少。

    为了母亲她不会轻易提退婚的话,可若连刘训这个她唯一能看上的条件都变了的话,那她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她决不是能任人揉圆搓扁的人,也不是被男人抛弃了就活不了的女人。她的温柔娴静是给人看的,可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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