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的第十子刘彘天生聪颖过人,读万卷书而过目不忘,乃其余皇子所不能及。
传闻他的母妃王夫人怀着他的时候,曾梦见太阳扑入自己腹中。
待这位皇子出世后,有那么一刻,大家都认为,他注定会是未来大汉的天子。
但很快,他便被排除在储君之外了。
因为,黄门的太卜令算出他活不过十岁。
汉景帝只能惋惜地摇头,他的江山不能传于一个注定会短命的儿子。
但他对这个小儿子很疼爱,也很放纵,从不加以管束,只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地过完此生。
随着刘彘一天天长大,他成了整个皇宫中最顽皮的皇子。他从不愿同其他皇兄们一起端坐在太宣殿里听年长的太傅念着那些人人皆知的圣贤书,他更喜欢同宫中的女孩子一起玩耍,或是跟宗亲大臣家的公子们外出游玩,拿弹弓射倒霉的行人。
没人会去管他,太傅考查诸皇子功课时,也从不会问到他。
在他们看来,刘彘只不过是一个活不到十岁的可怜孩子罢了,又还能生他几年的气呢?不如随他去罢。
宫中的女孩们却很喜欢他,虽然他很贪玩,但至少从来不摆皇子架子。
甚至每次出宫,小刘彘总会带一些宫内没有的有趣玩意送给她们。
他住的宫殿永远是整个皇宫中欢声笑语最多的地方。
小刘彘似乎没心没肺地活着,也看不懂年长宫人笑容背后的同情。
只有韩嫣知道,小刘彘其实并不快乐。
韩嫣是刘彘的麒麟暗卫。
汉高祖晚年为巩固刘氏江山,防止诸侯和大臣们叛乱,便立下一条规矩:朝中重臣家中需挑一名年满十二岁以上的儿子送入皇家做贴身暗卫。一旦被选中成为暗卫的人,需与他们的主子结成生死誓盟,终生不得娶妻生子,只能陪在主子左右,如影随形,捍卫至死。
大臣们一般会选家族中不受宠的庶子或是私生子成为暗卫。因为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们的麒麟暗卫,也意味着今后只能留在皇家为质,再没有自由,也没有资格继承父辈们的官爵和家业。
韩嫣是弓高侯韩家的二公子。
在父亲去世后,大哥韩则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父亲的侯位,而刚满十二岁的他便被送入宫中成了十皇子刘彘的暗卫。
入宫与小刘彘相处数月以来,他发现这个小男孩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玩乐喧闹的人。
他故意如此,只是想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罢了。
但宫人们真正关注的,却永远只会是那些可能未来会成为皇帝的皇子,如冷酷寡言的东宫刘荣,或是温文尔雅的二皇子刘德。
宫中的女孩子虽然喜欢陪小刘彘玩耍嬉戏,但只要看到太子或是二皇子的身影远远经过,便都会红着脸颊将视线移到他们身上。
每当这时,韩嫣会看到小刘彘眸中最后一丝神采都好像渐渐熄灭了。
不去太宣殿听太傅授课的时候,韩嫣会陪小刘彘一起去天禄阁,翻找那些似乎已经被人们遗忘已久的古卷。
那是小刘彘唯一能安静下来的地方。
他发现,小刘彘从不读韬略,也不读诗赋,却对上古阴阳祭祀之事格外感兴趣。
竹牍上的灰尘越厚,越是无人问津,他便越孜孜不倦。
但有一个地方,小刘彘不让韩嫣跟着。
那是宫中最偏远的灵台,掌星辰和主望气的大典星住在那里。
小刘彘喜欢一人跑去那里,缠着大典星告诉他星河究竟是如何运转的,气数又是如何变化的。
他喜欢站在巨大的太玄仪下,抬头看着那些看似笨重的巨型齿轮在夜空下缓缓移动,咯咯作响。
他时常觉得宫中的一切都是死物,只有这个地方,每到夜晚,才真正活过来了。
眼前的这尊太玄仪从商周时期就存在着,传闻是姜公子牙封神之时发明的,有着近千年的历史,历经数次朝代更迭,却依旧屹立不倒。
他很喜欢它,常常仰着脖子绕着它走。
“先生,你们彻夜观星,可星辰还是那么遥远。”
这日,小刘彘盯着如信徒般虔诚地仰望星河的大典星和他身后数名拿着小刀在竹简上刻录星轨的观星术士,好奇地问道,“只是看着它们,真的就能改变天下的命运吗?”
“回殿下,天下的星河和气运自有其命数,吾等只能记载和顺应,却不能改变。”大典星语重心长地道。
“任何人的命数都不能改变吗?”小刘彘突然有些失望。
“改变命运,非凡人所能及也。”大典星遗憾地说道。
小刘彘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他唯一以为还有希望的地方。
他仰起头,忽然觉得漫天的繁星是那样的残忍,和宫中的人们一样的残忍。
默然宣告着他未来的死亡,然后就冷眼旁观,不容改变。
他沿着灵台漫无目的地走,不知多久,才发觉自己走的并不是回宫殿的路。
他生于这座皇宫,长于这座宫殿。可这皇宫里的道路,却总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许多。
他停下了脚步,因为突如其来的迷雾在夜色下蔓延,好似要阻挡住他的去路,逼着他回头。
可回头,又能如何?
还不如踏进未知的迷雾。
他这样想着,便壮着胆子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浓雾。
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只觉得快要走到天明,还是没有走出迷雾。
他累极了也困极了,恍惚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小刘彘一愣,可他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咬了咬牙,继续走着,不肯回头。
终于,他停下来脚步,怔怔地望着眼前矗立着鳞次栉比数也数不清的白玉石碑。
他的心砰砰狂跳着,比他第一次看到巨大的太玄仪时跳的还要快。
在那一瞬间,他隐隐感觉到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力量正潜伏在这些碑林的后面。
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这都是谁人的陵碑?
他怀着无数疑问情不自禁地上前踏出一步,突然一阵带着幽香的清风飘然而至,他只觉得一个白色的身影闪到眼前,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容貌眼皮便沉重得再也撑不住意识,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待他醒来了之后,却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寝殿里,韩嫣和女孩们都围在他的身旁。
“殿下。。您没事吧?”韩嫣紧张地问道,“臣见殿下那么晚还未归殿,便跑去灵台找殿下,却发现殿下您晕倒在灵台殿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刘彘没有作声,只是在大家的诧异下又跑回了灵台。
可是再无浓重迷雾,再无女子声音,再无诸多碑林,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梦境。
从那以后,宫人们便说十皇子好像中了魔障,经常夜里独自一人绕着灵台不停地走啊走啊。
有人说他好像在找着什么,可若有人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从此,他便成了大汉最怪异的皇子。
但汉景帝听说了这事后,却久久未言,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摆在龙案之上的传国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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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头,熙熙攘攘,大汉的煌然瑞气笼罩着每一条街巷。
好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除了一个人。
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穿着暗青色的破旧麻衣,吃力地抱着一个用布条缠起来的快有她人高的东西,神情阴郁地走在长安的阔街上。
她完全没有头绪地到处乱走。
尽管她终于来到了长安,可当下不仅没有寻到楚服,范武也因长途跋涉伤口恶化,昏迷不醒。
而他们,别说找大夫看病,已经连买块饼的钱都没有了。
楚青衣停驻在一处当铺门前,她仰头望着那面‘永安当铺’的牌匾,久久未动。
终于,她还是踏了进去,踮着脚尖将缠着布条的东西放在了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有些嫌弃地解开布条。
一柄古朴的黑色阔剑跃于眼前,掌柜的皱着眉抚过粗糙的剑身,不耐地道,“小子,你哪里搞来的破铜烂铁?”
小子?
楚青衣微微一愣,她还不知自己此时衣衫褴褛的落魄模样跟街边满脸尘土的小叫花几乎无异,实在难以看出是个女孩。
“十文钱。”掌柜的点了点手中的铜板,推到楚青衣眼前。
楚青衣咬了咬牙,伸手便要拿回黑剑,掌柜的伸手压住剑身道,“小子,这反正是你偷来的不是吗,拿走你的十文钱填饱肚子不好吗?”
“一百两。”楚青衣没有解释,也没有松手。
“最多二十文。”掌柜的尖酸地道。
楚青衣猛一用劲,将剑从掌柜的手下抽出,转身就要走。
在那一瞬间,掌柜的在剑柄的底部猛然瞧见了两个字,“等等!”
他失声叫了出来,脸色一变。
“你再把剑递给我瞧瞧。”
“一百两。”楚青衣冷冷回眸。
掌柜的死死瞪着他,半晌,忽然爽快地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给你取。”
说完,他便笑着掀帐快步走进内室。
待掌柜的离开后,楚青衣下意识地低头婆娑上剑柄底端那两个她并不认识的复杂纂文,忽然眼皮一跳。
当永安当铺的掌柜带着三五名粗壮的打手掀开帐子冲出来的时候,厅内已经无人。
掌柜的盯着那不停摇晃的厚重帷帐,大吼道,“还不快找到那小子!”
他自己则牵出了一匹马,飞快地朝长安东面的建章营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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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衣跑了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她触碰到剑底的那两个字时,她突然感到剑身无端由地猛烈一震。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这把剑绝不能抵押出去!
无论多少银两都不行!
好歹楚青衣也算见惯了种种世人觉得不可能的志怪之事,所以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重新用布条缠住黑剑。
“所谓山有七百八十六怪,水有八百四十四精,举头有草,草木皆神。日月蕴真气,阴阳有诀咒,吾等通晓五行古法之徒,便是世间最接近天地神灵之人。”
她刚缠好剑,一个声音吸引住了她,她举目望去。
只见一名穿着玄色宽袍,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正张手拦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姑娘,摇头晃脑地口中念念有词,“看姑娘之相,是五行缺火,命中缺阳。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辈亦有乐善之心,姑娘若想日后大富大贵衣食无忧,不如让在下用自己的阳魄帮姑娘补点气血。。。”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朝那姑娘伸出手去。
“师兄。”
他的身后忽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语气冷得像二月冻河里的寒冰。
楚青衣循音一望,只觉得眼前一亮。
一名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身穿一袭水绿裙衫,洁白无暇的手中也握着一把长剑,飘然而来。
这是她这一路走来见过的最漂亮标志的人物,她垂眸望了眼自己污黑肮脏的双手,登时觉得自惭形秽。
那男子忙不迭地收回手,望着那少女结巴地解释着,“菁菁师妹。。我只是在帮这位姑娘看看相。。你千万别误会。。”
“师父和小师妹到长安了,我们该回去复命了。”那绿衫少女面无表情地打断道,好像对他到底在干甚么一点都没兴趣。
“好。。好。。”
男子忙跟在少女后面,却敢与她并行。
楚青衣下意识地偷偷跟在两人后面。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座不大不小的酒楼,走向角落。
那里坐着一位白发苍苍不知已多少岁的老人,身旁还坐着一名年纪同自己相仿的粉衣女孩,有着一双无比明亮的大眼睛。
老人忽别过脸,远远朝两人进来的方向面露微笑。
楚青衣却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老人双眸空洞,竟没有眼珠。
“夏大哥,乐姐姐,你们回来啦!”那粉衫女孩一看到两人,显得十分高兴。
“师父。”
“师父。”
两人一齐垂首唤道,对老者极为尊敬。
老人点了点头,徐徐问道,“这些日子,有发现吗?”
那玄袍男子脸色尴尬,“回师父,弟子和师妹并未在长安发现一丝异象。”
老人空洞的眼神望向绿衫少女,她亦缓缓摇头。
“那便再等等罢。”老人指着圆桌道,“先坐下,吃点东西。”
又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两人前后走进酒楼。
走在前面的是位与绿衣少女年纪看起来相仿的蓝衣少年,个头小小的,可走起路来,却疾行如风,步法飘逸。
后面的是一位气质卓尔的白袍男子,他手中摇着一把刻满梅花的铁扇,笑若春风地徐徐而来。
一老一少,再加上三男一女,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
楚服看到那三人都对老者摇了摇头。
老人缓缓寽着雪白的胡须,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长叹,“阔别五十载,路是长安路,人非长安人。”
“敢问师父,此番来长安,究竟是为寻何人?何物?亦或是。。。”
说话的是那名儒雅的白袍男子,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楚青衣却心中一动,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
她隐隐觉得,他们与自己好像是同类人。
正想着,老者空洞的目光忽然朝自己这边投来,她吓了一跳,忙将头缩回店柱后面。
待她还想转过身偷听那桌人讲话时,忽远远传来一声暴喝。
“看到那小子了!”
楚青衣抬眸一看,只见数名穿着永安当铺伙计服饰的壮汉朝自己跑来。
她忙抱起剑,撒腿便跑。
“跟上她。”盲眼老者不动声色地说道。
下一瞬,数道人影已闪至酒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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