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洛卡被达旦屈起食指狠狠地敲了脑门之后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去睡了。
房里只有一张床。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在艾斯身边躺了下来。他像是特意给她留了一边出来，是侧着身背对着她睡的。
洛卡小心翼翼地拉过毯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你适应得还挺快的。”艾斯就是这个时候出声的，把洛卡吓了一跳。
“嗯。”洛卡回答他，“达旦阿姨对我很好，你们对我都很好。姐姐说一定要和这里的人们和睦相处，不可以任性。不过也幸亏……遇到的是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艾斯侧过身来，和洛卡并肩平躺着：“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很温柔的人。她比我大20岁呢，像母亲一样疼我。”
艾斯转头看了她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她双眸澄亮仿佛正看着满夜空的星辰。似乎是因为想起了姐姐，她的唇角弯起一个幸福的弧度，双颊红润，好似一个大水蜜桃。
“……你姐姐竟然比你大20岁？”艾斯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是亲姐妹吗？我还没见过年龄差距这么悬殊的兄弟姐妹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诶。”洛卡看着小床上唯一的枕头，环顾整个房间也没看见第二个，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我和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们都说我是……是姐姐的私生女。但是姐姐从来不在意这些流言，所以后来我也不在意啦。”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母是谁吗？”艾斯看着她有些无措的寻找枕头的动作，有些好笑地说道“……枕头不会放在书桌上的，你看着书桌它也不会自己跳出来，你个二货。”
他跳下床拉开一个小衣柜抽出一个软乎乎的枕头丢给了洛卡。
“唔。”洛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住了那个枕头，“我无所谓呀。我没见过我的父母，只有姐姐。我只知道姐姐很爱我，很关心我，这就够啦。”
艾斯坐在床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为什么问这个呀？”洛卡好奇地凑近，“我听达旦阿姨说你很小很小就来这儿了，莫非你很想知道父母是谁？”
“……我知道我父母是谁。”他这么说了一句，上床重新躺好，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噢。”洛卡疑惑地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抱着满腹疑问拉紧毯子躺下了。
艾斯见她不再追问，终于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女孩在他身侧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他却因为身边多了个热源而无法入眠。
十岁又粗神经的艾斯睡不着自然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防，这个时候的他根本没有这个意识。
他只是纯粹地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女孩竟然敢为了一个认识了没多久的人豁出性命——究竟是她太傻了还是他跟不上时代了？
这种一看就没吃过多少苦的孩子，一定是被长辈珍而重之地藏在家里，放在身边爱得如珠如宝，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从小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本不知痛苦为何物。
他还以为这样的孩子遇到危机只会放声大哭，却没想到她原来还有相当的胆魄。
“我想到了！”身边那个热源突然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她还没睡，“我想到为什么我老觉得你那个回答好奇怪了！你既然知道你父母是谁，为什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啊？为什么你是跟着达旦阿姨长大的啊？”
“……”艾斯没有回答她。
洛卡得不到回答，不依不饶地抓着艾斯的肩膀晃了几晃，他却铁了心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搞得洛卡十分郁闷。
然而艾斯对洛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已经隐约有些了解了，一想到她那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一迭声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嘛”——他就有些脑壳疼。
他干脆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洛卡的下巴。
洛卡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屁股往后挪了挪，差点掉到床下去。
艾斯没了睡意，一双黑瞳明镜似的，静静地看着洛卡。
她的眼睛是幽蓝色的，没有一丝杂质。即使现在是黑夜，周围没有灯光，只有几缕柔和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让他们勉强能够视物，她水灵灵的双眸也能够让他联想起秋日里晴空万里的瓦蓝的天空。
“……”洛卡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突然想到是自己大半夜的不让人家睡觉，人家生气瞪自己一眼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
“那什么，你要是想睡就……”
“我不睡。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艾斯抬起脸来，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问。”
“你之前说你父亲是个坏人对吧？就没有人对你说过‘你这样的孩子’就不该被生下来的话吗？”
“我不该被生下来？”洛卡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是因为艾斯提出的这个问题太过深奥难以回答，她思考了好一会才严肃地回答道，“我不像你们那么厉害，从小就自己出来觅食，一定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人。除了我姐姐和她的同事，我就没有见过其他人了。不过……”
“不过？”
“我姐姐很爱我啊。”洛卡想到自己的姐姐，脸上的笑意暖融融的，“她很耐心地教我读书，从来也不嫌我烦。她和我说我们的父亲是坏人，但是她从来没说过我们不该被生下来啊。我觉得我活着很幸福，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好像也和别的小孩子不太一样，我只有我姐姐。但是不管怎么样，活得开心就好了吧？”
她说完，看了看艾斯的脸色，发现他眉头紧锁，牙齿无意识地紧紧咬着下唇，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很高深的事情。
“……如果你知道了你爸爸究竟有多坏，他是人人唾弃的罪犯，甚至连累了家人——你还能简单地觉得活得开心就好吗？”
艾斯犹豫了一会，还是这样问道。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和他一样，也是罪犯的孩子。他们身处的世界不同，在她的世界里，她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人人唾弃……听我姐姐说，我父亲好像确实被大家唾弃呢。”洛卡觉得艾斯问的问题越来越难了，这次她思考了更久，“我姐姐说他是一个罪人，既然是我姐姐说的，那大概是真的。一开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伤心了很久，因为我永远也没办法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有一对普通的父母，普通地长大——我姐姐说我妈妈生了很重的病过世啦。”
说到这里洛卡有些惆怅，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不过我姐姐说，妈妈是很爱我们的，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常常温柔地摸着肚子，说想看看我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要努力地长大才行呀，不然天上的妈妈就看不到我长大后的样子了。”
艾斯听着她的话，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视她幽蓝的双眸。
“你真的这么想吗？”
“……唔。”洛卡歪着头，又苦苦思索了一阵，终于像是找到了正确答案一般抬起头来，眼神明亮，“其实，我们那里有一种叫‘互联网（ネットワーク）’的东西，就是……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全国……不是，全世界的资料和书籍。你想找什么都可以在里面找到。”
“……这么神奇？”那该是一座多大的建筑物啊？艾斯眉头紧锁。藏了全世界的书籍，那少说得造个几十层楼吧？这个叫“互联网”的建筑物造这么高不会塌吗？塔状的？遇到地震龙卷风什么的该怎么办？
“嗯，就是这么神奇。所以我猜我爸爸是罪犯的信息大概也广为流传——他的照片，名字什么的。”洛卡抿了抿唇，“不过我姐姐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所以我查不到。”
“这个我明白。”艾斯点了点头，“你是说他的通缉令。”
“啊对，大概就是通缉令了。”洛卡点点头，“如果当初姐姐没有把我带走，我还在他的身边，那周围人就会知道我是罪犯的孩子。失去了我姐姐的保护，别人就会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聊到这儿，艾斯才觉得她是说到了点子上。
“可是，罪人的孩子就要被歧视吗？”洛卡看上去像是确实生气了，脸颊白里透红，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他的孩子，我就该被指责‘不该被生下来’？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啊？”
艾斯看着她的眼睛，也看着她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孔：“因为别人会觉得你身上流淌着罪人的血，他们觉得罪人的血脉就该被彻底杀死，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这个词也是艾斯跟着那些人学的。
“……这，真的好奇怪。”洛卡更加疑惑了，“流着和罪人一样的血就会成为罪犯吗？我姐姐就不是罪犯啊？难道一个人有没有罪不是法律来评定的吗？他们为什么要去指责一个什么坏事也没做的人？”
洛卡说完，等着艾斯的回答。然而艾斯只是低着头保持沉默。她看着艾斯，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预感。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难道你的爸爸也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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